高中生們有時會靠在窗邊,以一種好奇的眼光探看紅燈戶裡的動靜。在那個什麼都是禁忌的年代,紅燈掩映的是一種不必言說卻心知肚明的禁忌……
二十多年前,我還在讀基隆高中的時候,常常搭火車往返基隆與八堵。傍晚下課後,搭火車通勤的基中學生,總是魚貫從校門口出來,結伴走一小段路到八堵火車站,在長長的月台上一邊打鬧,一邊等著從台北方向開來、準備駛向基隆站的平快車。這些滿載著下課學生的平快車快進基隆站時,有時因為會車,停在站外被基隆人稱為「鐵路街」的紅燈區邊。
平快車會車時刻
禁忌在眼前具現
天色漸暗,紅燈區的平矮房舍,一間間都打著接近桃紅色的霓虹光。透過半掩的後門,可以望見三三兩兩衣著單薄的女性,昏暗燈光下看不出年紀,屋內的她們像是停格般,慵懶地,或倚靠牆邊,或蹲坐地上。
高中生們有時會靠在窗邊,以一種好奇眼光探看紅燈戶裡的動靜。在那個什麼都是禁忌的年代,紅燈掩映之下,不必言說,卻心知肚明。
那時候,很多高中生別說交男女朋友,甚至和異性「更進一步」,大部分高中生連異性的手都沒牽過。同學間也沒有傳布、交換A片一類的東西,只有極少數大膽的同學,冒著被教官「抓包」的風險,帶一些穿著清涼但重點部位都被遮去的畫刊,這差不多就是「不良行為」的極致了。癢眼畫刊加上少年學生的午夜遐想,構成青澀高中生對於「性」這一回事主要的「知識來源」。
然而,即便對性的知識有限、對性的觀念淺薄,但高中男生們似乎都對紅燈戶裡會發生什麼事,有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認知。
晴天時,這些女性有時候會站在戶外,但看到車上的高中生對她們指指點點、嘻笑著起鬨,就會避回屋內。基隆多雨,若是陰雨綿綿的時節,紅燈戶的門扉通常緊閉,窗孔散出虹光,看不到任何人影。那孤單寥落的虹光,在雨天帶著一種受了潮、發了霉的無奈氛圍,一個在日常生活中隱晦的禁忌,卻活生生地呈現於眼前,強迫人們承認它的存在。
我當然也知道紅燈下正在發生什麼事,但總會有一種不太能理解的疑惑,這種禁忌,為什麼存在?既然是禁忌,為什麼要讓它存在?或者倒過來說,既然存在,又為什麼要當成禁忌?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就像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對自己的生理衝動再熟悉不過,又不免困惑於這種生理衝動是那麼不受約束、是那麼超脫於意志地存在著。
不論蔑視或同情
無法否認其存在
而另一個疑惑是,什麼樣的原因與什麼樣的故事,讓那些女性,成為佇立門扉內的禁忌的一部分?又是什麼樣的理由與意念,讓尋芳客敢走進那樣的禁忌?
至少對懵懂而涉世未深的高中生而言,要不是因為鐵路街是火車必經路線,要不是平快車因會車而停靠紅燈戶邊,這些高中生,大概無論如何也不會且不敢主動走近、探看。
當然,二十年多後的我,對這些疑惑,其實已有了不同於當時的認識,但這些自以為的理解,是真的更理解?或者其實更不理解?
這是為什麼我看到報紙報導基隆市政府評估應否成立性交易專區的新聞時,第一個想到的並非「該成立或不該成立」,當下立刻鑽進腦海的,是那列塵封在幽暗記憶裡、停在紅燈戶邊等待會車的平快火車。
上學、放學搭火車都會經過的鐵路街……鮮活的印象從記憶槽跳出,這段記憶,其實才是對這個問題最嚴肅的解釋。那中間未必存在非黑即白的量尺,對不對?該不該?是不是?要不要……真有辦法用二分法來回答嗎?這已不只是政策的論辯,甚至已是人性的論辯。或者這麼說吧,它就是存在,不管你蔑視它、嘲笑它、忽略它還是同情它,它就是存在,人們無法否認的存在。
就像二十多年前,和我一樣在通勤歲月中,見證禁忌的高中生們,雖是因搭火車經過所以看見,卻不會因為哪一天我們改搭公車,鐵路街的紅燈戶,就會忽然變成不存在。
一轉眼,很多以前的禁忌,如今不再是了。但那鐵路街的存在,顯然還遺留著一部分禁忌色彩,否則也不會引起正反面的關注與討論。
鐵路街變了多少?平快車還會停在紅燈戶邊等待會車嗎?我只知道,在基隆高中畢業之後,我不曾再搭過停在紅燈區的平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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