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本書被作者視為《鹽田兒女》的第三部曲, 但我以為, 這部《星星都在說話》更像是蔡素芬上一部長篇小說《燭光盛宴》的補白。或許單就主題而論,它確實延伸了《鹽田兒女》中的土地、家園、成長這些命題。 這一次,土地的意義已經不再侷限在傳統的鄉土與在地,主人翁晉思有兩個外省籍父親,一個本省籍母親,娶的是一個本省家庭送出去的小留學生,在美國定居為的是尋找他從小一直相信,或許能讓他重新尋找到幸福的那個遠方。顯見蔡素芬有意將「台灣人」的定義更加擴大,美國與台灣成為書中同時並行的場景,似乎也暗示了一九九○後的台灣人,他可能是具有多重的文化身分,是他們心中對台灣的牽掛讓他們成為這塊土地上的一份子,而不能僅用單一的血緣或地緣來論定。這樣的命題不能不說充滿了政治性的隱喻。
但這只是表面上《星星》與《鹽田》的一脈相傳。我更驚訝的是蔡素芬這回用了什麼樣的表現方式。前面說到《星星》更像是《燭光》的補白,我指的便是作者藝術手法的這一部份。
好多年來,對台灣小說的評論往往都是偏向主題意識的探究,評論者喜於拆解羅列出作品中的符號、身分認同、主體性等等的骨幹,對於作品的血肉例如語境、句法、節奏、情調都略而不提,原因也就在於這些可能不是光用理論能說得清的,否則大家都在寫家族故事或性別情慾,為什麼這一本就比另一本更讓人低迴呢?在這一點上,我看到蔡素芬是如何地有自信。
她的《燭光盛宴》便是這樣一本企圖挑戰傳統印象中所謂國族歷史大河小說書寫的精緻之作,以款款的抒情料理出大歷史下的人性五味雜陳。但如果以嚴格的眼光挑剔的話,《燭》作中的回憶錄代筆的情節設計、食物作為串連的象徵手法,都還是作者不放心讀者閱讀習慣而不得不然的安排。反而是蔡素芬的前一本短篇小說集《海邊》,更讓我看到如今她心目中所嚮往的小說魂體,在極素雅的敘述中烘蘊出多層次的色澤,捕捉生命那種漫長、卻不時因靈光一現而造成的命運交錯。
這次《星星都在說話》便是她對長篇小說美學的一次新嘗試。延續了《燭光盛宴》的細膩,卻更投入《海邊》那種安靜徐緩的語境,將結構上的繁複化為無形,成為這部新作的最大亮點。換言之,《星星》這部小說中台灣情v.s.美國夢的表面張力, 並不是讓這本小說讀後讓人難忘的原因。讓我著迷的是作者對生命與時間的理解方式,如何能透過小說來完成。幾乎沒有太戲劇性的衝突,而所謂的政治暗喻,暗喻的也不是任何意識形態,而是在台灣社會中某個年代,每個人都不知不覺認同的生活方式。這部小說挑戰的高難度就在如何刻劃這種﹁不知不覺﹂,不知不覺間,家好像不是自己的家了,情人不再是自己的情人了,但物換星移, 被時間之手悄悄撥弄後的人生, 見山又是山,家人又重新成為了家人,情人又重新出現在生命裡,那些看不見的種種推移、瓦解、凝聚的力量, 與台灣過去這四十年間的變化,何者為因,何者又為果,豈是簡單的認同二字能道盡?
我以為全書最動人的角色是晉思的母親,與母親多年來的情人,他們從來不曾改變,依著他們最初的一點信諾與日後時間累積出的體諒, 成全了彼此。而主角晉思卻有一顆不安定的靈魂,永遠準備啟程,但始終沒有走遠,他有太多的人生疑惑,最終還是得回到故鄉才能找到答案。不知作者是否有意將兩代的人生做一對照,但我看見的是,正如同《燭光盛宴》,蔡素芬這次又再一次成功刻劃了上一代人跨越省籍與文化的相濡以沫。
郭強生
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研究所博士,現為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專任教授。著有小說集《作伴》、《傷心時不要跳舞》,散文集《書生》、《我是我自己的新郎》等。系列長篇小說《夜行之子》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二○一一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劇本《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獎戲劇首獎、《給我一顆星星》獲文建會劇本創作首獎。至今已出版中文創作作品二十餘部,及英文文學論述專書《Ghost Nation: Rethinking American Gothic After 9/11》,並主持廣播節目「文學居酒屋」,多次獲金鐘獎入圍肯定。二○一三年長篇小說《惑鄉之人》獲第三十七屆金鼎獎「最佳文學圖書獎」。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5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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