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川流不息的人潮從西門町徒步區蔓延開來,路短流急、行止匆匆,但流過一處街角時,卻像撞上攔河堰般倏忽即止,並霎時匯聚成汪洋人海。只見一名街頭藝人瞄了眼客人,隨即在紙上摺摺剪剪,手裡忙著,嘴巴也停不下來,身體更跟著曲調擺動。 不消三分鐘,客人臉上的輪廓已經躍然紙上,而且層次分明、前後堆疊,狀似從陰影裡活出來一般。客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問:「這個剪刀是特別設計的嗎?」他笑道:「是啊,夜市三把一百塊的!」
一門本該靜悄悄的無聲藝術,就這樣被耍弄得高潮迭起、有聲有色,彷彿野臺作戲一樣。掌聲所向之處是陳振福,他手裡的技藝,不叫剪紙、不叫剪影,而是眾多快剪高手瞠乎其後的「立體雕剪」。
剪刀作畫 雕出層次美感
「我不只剪出影子而已,還雕塑人像。」陳振福解釋,一般剪影頂多將平面輪廓照實剪出,因此影子是什麼樣,作品就是什麼樣。至於雕剪,能清楚呈現臉上所有特徵及配件,包括微翹的睫毛、突起的痣、痣上的毛、沒刮乾淨的鬍鬚、一撮撮的髮絲、耳環、帽子、頭巾等。
之所以栩栩如生,在於陳振福擅長利用實心與空心的對比,營造出紙張的層次感。例如鼻子是實心的,鏡框就是空心的。耳朵是實心的,耳環是空心的。頭髮是實心的,頭巾是空心的。髮絲是實的,髮絲與髮絲之間是空的。帽子的布面如果採大鏤空,那狹長的縫線就會被留下來……
陳振福還會「多事」的給客人別上燦爛的花朵、垂吊的耳環、誇張的髮飾、可愛的髮箍等,以增加臉龐的立體感。客人總是羞怯地推說:「哎呀,不要啦、不要啦!」不過當他們還在彆扭時,陳振福已經迅速剪起來。剪到鏤空處,他熟練的將雲彩紙對折裁剪,再打開時,勻稱的線條已經華麗現於眼前。
除為豐富畫面外,他還透露:「女生戴鴨舌帽,剪得不好的話,看起來會像男的,所以事先給她加一朵花,我就沒那麼大的壓力了。還有把帽子的縫線保留,看起來比較不會像大頭。」
雕剪也講究時機,「你看客人雖然乖乖站著不動,可是短時間內表情一定有變化,我會去抓她們嘴巴最甜美的時候,把它剪出來。」他並表示,小小的美化是免不了的,無論是鼻子挺一點、睫毛翹一點、嘴唇甜一點,或瀏海細緻一點,都是雕剪的常用技巧,「所以當客人說『哇!剪得好像』時,就等於稱讚我,也稱讚自己漂亮!」
對陳振福來說,雕剪就像素描一樣,只不過他是拿剪刀作畫,因此再怎麼複雜的對象,差別只在時間長短而已。比如新娘子頭上插了許多花朵,他頂多花上三倍時間就能剪出婀娜多姿的倩影。還有一回在街頭,一位綁了三、四十條辮子的南非男孩找上門,陳振福耐著性子數了數側邊看得見的數量,最後如實剪了二十多條出來,連交互纏繞的環節都一一呈現,只不過耗費了他二十分鐘。
其實這些都不算困難,最大的考驗反而是──削去三千煩惱絲的出家人,「他們的頭頂是圓的,所以剪紙過程中沒有任何調整機會,只要稍微剪偏就被抓到了!」至於比丘跟比丘尼怎麼分?陳振福說:「比丘尼的睫毛比較明顯。」
魂牽藝術 先錯過再重逢
剪過萬千張臉、剪過貓狗寵物、剪過春花雙囍、剪過A4大小、剪過鬍鬚張魯肉飯的商標,陳振福說,這一身功夫都是從學生時代的浸濡開始。從前就讀開南商工時,他特別鍾愛美術課,包括素描、油畫、水彩等都樂在其中。班上要做壁報,也少不了他那雙手,刀片、剪刀都是隨身工具。他還對音樂充滿熱情,花了不少時間待在樂隊裡打鼓。
到了高三,家人跟老師都支持他報考藝術科系,可惜學科成績跨不過門檻,術科分數再高都無力回天,升學之路因而打住。退伍後,他到紡織廠工作,下班則轉往西門町的歌廳為歌星伴奏,並進入臺視大樂隊當兼職鼓手。另一方面,手中的畫筆也沒擱下,畫著畫著便取得「全省美展」畫家的資格,還開了幾次畫展。
不過這些都只是瑣碎時光裡的小確幸,四十多年的職業生涯,多半與藝術若即若離。直到五十多歲退休後,陳振福在家裡待得難過,才決定上街為行人畫素描。剛開始臉皮薄得很,只要看到熟人遠遠走來,便跑到角落躲著,他說:「以前沒在街頭表演過,怕被朋友覺得『你怎麼在大街上做這種事?』而且如果剛好沒客人,被他們看到我在那邊傻傻的等,總覺得很丟臉。」
等到適應外界眼光後,卻又碰上殘酷的考驗,「現在年輕人都畫Q版人像,但我只會學校那套規規矩矩的畫法,哪畫得過他們?」失落至極的陳振福,一回在中正紀念堂逛花燈時,看到有人在路邊剪影,一時見獵心喜,隔天也拿剪刀跟紙張剪起來,客人問多少錢,陳振福直說:「不給錢也無所謂啦!」但是當晚他的「自由贊助箱」還是攢了七、八百塊。
從素描峰迴路轉至雕剪,陳振福始終沒有為作品定價,全憑民眾隨興贊助,收入也因此起起伏伏。例如有一次客人剪完才發現身上沒錢,不好意思地對他說:「不然我把剪紙留下來好了。」陳振福連忙把作品塞入他手裡讓他帶走。有時前一個客人給一百塊,後面的便跟著給一百。還有人刻意把零錢包清了清,一次投了多個一塊銅板進去,陳振福一聽聲音便知。也有人皮包掏了許久,最後掏出五百元來,陳振福連忙說:「不用不用,下次你經過這邊再贊助我就好了。」
唱作俱佳 玩心不因年齡而減
鶴髮童心的他,其實上街「招搖」只是為了實現年輕時的表演慾。遇到比較活潑的客人,他便說:「我剪了你很滿意的話,你要跳舞喔!」經過一分鐘,他揚了一下手中的半成品說:「來,我們開始囉,我唱Bossa Nova,你就要跳Bossa Nova,我唱恰恰,你就要跳恰恰。」當然多數人都會僵在原地,最後下場扭一下的還是陳振福。
如果見到行人倉促路過,陳振福就會對稀稀落落的觀眾說:「你們不要走掉喔,這個剪完我就不剪了,我沒有收入沒關係,但一定要跳街舞。」緊接著便放下手中工作,出來轉個幾圈、擺個幾下,隨即回到工作檯上用手指比劃,大夥兒恍然大悟,原來是「騙局」一場,但也在轉瞬間,圍了四、五十人上來。
陳振福還會留意那些躊躇不前、欲言又止的過路客,然後主動說:「喜歡嗎?不用客氣,我送給你。」如果對方仍舊三心二意,陳振福二話不說,馬上把她拉過來。就連前往長城觀光時,看到當地剪紙藝人生意慘淡,他也立即借來剪刀,當場表演起來,對方還驚訝地說:「哇,怎麼剪得跟我們都不一樣!」
善於帶動氣氛的他,四年前即獲選十大傑出街頭藝人,現在他的足跡不僅跨越所有縣市,還成為全臺各地的街頭藝人評審。而當電影《大稻埕》重現大時代場景時,那雙雕剪快手也化作迪化街裡優美無比的動態風景。
陳振福以五十九歲之齡考上臺北街頭藝人證照,十幾年來,精心剪著別人的永恆回憶,也細細雕塑自己的退休生活,每一刀、每一剪都匠心獨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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