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你可不可以單獨和他談五分鐘?」
我帶獨生子去看心理醫生,因為懷疑他有過動傾向。
醫生猶豫地說:「不好吧,我擔心孩子表達不夠清楚。」
「不會的,他很愛說話,讓他自己告訴你,我不想影響你的判斷。」
我急著退出診間,不給醫生拒絕的機會。理論上,身為照顧者,父母應該要躲在門後偷聽,看看小孩表現如何,但我這次沒有這麼做,反而癱在候診間的椅子上,深深吐出一口氣。
過於憂慮的關愛
升上小學二年級後,學校老師就常常抱怨兒子太調皮,越是對他而言不困難的課,他就越要搗蛋,不是以奇怪的發言打斷老師說話,就是好管閒事地偵察其他同學有沒有認真上課,造成任課老師困擾,也常常和同學起衝突。
請教過很多人的意見,長輩們說:「小孩子就是這樣,皮才好,皮才正常。」(外祖父還特別維護他:「他哪算皮?我小時候比他還皮哩。」)一對一的鋼琴老師和小提琴老師也說:「他只是話多了點,但說起話好像大人。」美語補習班的老師則說:「怎麼會皮?妳該來看看我們班上其他更皮的小孩。」
但,諸如此類的安慰掩蓋不了他在學校總是惹麻煩的事實:玩遊戲時,他會定下「自己的」規則,與其他小朋友發生爭執;上課時,他會先提醒左邊同學要注意聽老師說話,再干涉右邊同學的發音,卻忘了自己連課本都沒拿出來;又或者,他喜歡裝神弄鬼,把其他學生嚇哭。
資訊氾濫的年代,我時時刻刻被提醒著孩子的童年珍貴,他的未來完美與否是我的責任。再者,最近國內外都發生許多青少年犯罪案件,人心惶惶,浮動不安的氛圍讓我強烈「體認」自己的義務:不只該計畫兒子的童年,更得「監控」他的童年。所以,他一絲一毫的脫軌都刺激著我敏感的神經。
我把兒子的童年當成大事,幾乎忘了自己也有過童年。在我還是小女孩時,我可不是被男孩們拉個辮子就哭哭啼啼的姑娘,而是會和男孩打架,並且打贏的那種兇丫頭,也常常不聲不響騎腳踏車離家好幾小時(只是忙於討生活的父母從沒發現我失蹤)。我雖調皮,但聰明多了,從不讓人發現,不像兒子,總是讓學校老師把我請去教訓一番,他犯的錯,卻要媽媽去聽老師教誨。
那天下午,我看到他班導師的號碼顯現在手機上,心涼了一截。果然,到了學校,他又因雞毛蒜皮的事被老師處罰。
我靜靜聽老師高聲抱怨一個小時,最後她說:「妳要不要帶他去檢查看看有沒有過動?吃藥說不定能改善他的頑皮。」
在此同時,旁邊有認識的家長和老師經過,不時對我們投以同情的眼光。我臉上陣陣發熱,幾乎要崩潰。於是,我決定帶他看心理醫生。
虛驚一場的誤會
我們一同來到位於學校大門口的兒童心理診所,奇怪的是,候診間除了我們之外,空無一人。
可見,現代人雖然個個怕死,又有健保的護持,進出醫院如自家廚房,但看心理醫生這檔子事,還是會讓人躊躇一番,心理疾病的標籤比起糖尿病、高血壓,更令人退避三舍。
我沮喪地等醫生叫我進去,宣判兒子的過動。
然而,十幾分鐘過去了,沒有動靜,我忍不住敲門進去。一開門,只見年約四十的醫生正認真聽著不到十歲的兒子高談闊論。
見我進門,兒子立刻住嘴,醫生放下手中的筆,笑說:「他絕對不是過動兒,而且我還沒看過才二年級就這麼成熟的小孩。他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很會講道理唷。」
「就是這樣我才煩,他就只會說,把學校老師說的道理背下來,回家說給我聽,再把我們教訓他的背起來,去學校說給別人聽。」我抱怨起來:「他老是上課說話被處罰,又喜歡……」我一開始吐苦水便停不下來。
醫生配合地聽了一會,清清喉嚨打斷我:「孩子沒有問題,但是妳可能需要專業的諮商。」
「我?為什麼?有問題的是他,又不是我。」
「很明顯,妳已經焦慮過頭、無法再承受了。」
「對啊,所以我才帶他來給你看啊!對了,學校老師說有可以控制過動的藥物,你可不可以開給他吃?」
一直好脾氣的醫生聽到這,臉色大變,冷峻道:「就說他沒過動,我怎麼能開藥?妳才應該要看醫生!」
我再次崩潰,像被人甩了巴掌,臉上熱辣辣地著了火。
回家的路上,我沉默地反省醫生的話,兒子也安靜了好一段路。快到家時,他小心翼翼地問:「媽媽,醫生說我沒生病,不是很好嗎?」
我乾笑兩聲,臉蛋的溫度又往上升。
我該怎麼告訴他,不是他有問題,是媽媽的想法出了錯?自己長大了,就忘了自己是怎麼長大的,更荒謬的是,忘了怎麼長大的我,還想干預兒子的成長。
當我試圖以自身的期望建構兒子的童年,卻只是讓自己陷入焦慮的深洞。說不定,正是我的煩躁造就了他過動的表象。兒子的問題,其實是要告訴我,該好好調整自己的心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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