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斯在紀錄片中說：「歷史的軌跡並不會逐漸趨向正義，那是人為所致。」 這一代的黑人民運者，他們正用盡所有力量與媒介奮力掙脫歷史加諸他們的烙印及箝制，去衝撞出一個用等永遠等不到的未來……
自從歷史上第一批黑奴在1619年抵達美國以來，美國黑奴在美國歷史中始終是一部血淚史，無論是美國獨立前或獨立後、南北戰爭前或戰爭後、廢奴前或廢奴後；前歐巴馬時代或即將到來的後歐巴馬時代，到了21世紀，黑奴抵美500年之後，美國黑人在社會中依舊面臨了根本結構上的歧視，司法、金融、警衛制度執行中對他們仍然把持雙重標準，視之為次等公民。這些歷史上及結構上的劫難，一次又一次，讓黑人民權運動為了尋求正義崛起又仆倒，而總是不得不，又再度崛起。
黑人的命也是命
自從2013年佛州黑人少年崔佛．馬丁（Trayvon Martin）在自家社區無故遭槍殺，並且槍殺者遭不起訴之後，對司法制度失望至極的黑人素民及平權運動者開始利用社群網站推特，發起了一個稱為「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網路黑權訴求。2014年紐約市的黑人艾瑞克．嘉納（Eric Garner）遭警方以勒脖的方式暴力逮捕窒息致死，死前多次向警方大喊「我無法呼吸」，執行員警卻充耳不聞；2014年8月密蘇里州佛格森市黑人少年麥可．布朗（Michael Brown）在街上同樣無故遭警方射殺。布朗死後，第一個「黑人的命也是命」的街頭示威遊行隨即在密蘇里州的佛格森市爆發，佛格森遊行就像一場高壓力的最終爆裂，以白人為多數的警方向怒不可抑的黑人群眾投汽油彈，電視畫面中白人軍隊坦克車開上黑人社區街道，白人警察持槍持棍持盾，與集結在馬路中的黑人群中，宛如戰場般肅殺敵我相對，雖然他們都是這個國家應該要誓死保護的公民同胞。
佛格森第一次的暴動，警民對峙了一個禮拜，密蘇里州州長宣布該市陷入緊急狀態，並實施宵禁。眾多的黑人平權運動支持者從美國各地趕到佛格森市，以行動跟佛格森市民站在一起，面對媒體鏡頭控訴國家機器從根本的壓抑控制到現在的冷血鎮壓。這場高分貝的平權對峙捧紅了許多素民民運人士，也讓「黑人的命也是命」從原本只是在網路上集結人氣的訴求，正式變成一個有行動力的街頭平權運動，以它為名的街頭遊行自此在美國各城市如野火般展開。它改變了美國人在國家層級的對話，也開啟了21世紀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這個章節。
與之前的民權運動不同的是，「黑人的命也是命」是一個草根運動（grassroots movement），它沒有明確的領導人，也沒有既定的組織，或通盤的抗爭計畫。它通常是由各地的志願發起人，在社群網站上集結民眾，在各地舉行規模大小不等的街頭抗議遊行或靜坐。因為這個平權運動大量使用社群網站（如推特）的號召力，有許多人稱之為標籤民運（hashtag activism），也正因為它大量利用社群網站，「黑人的命也是命」是一個屬於新一代年輕人的平權運動。「黑人的命也是命」根源於警方暴力，所以它最主要的訴求是制度上的改變——將黑人囊括入以白人為出發點的國家司法財稅警衛制度，杜絕雙重標準，拒絕二等公民對待，強調任何有繳稅的公民都應該在自己的國家內被平等對待；或者改變既有政策及制度來達到這個容納、平權、正義的目標。
要求一個等了500年的平等對待
今年六月底，著名的黑人演員兼黑權運動者，並與歐巴馬總統同樣是黑白混血的傑西．威廉斯（Jesse Williams）在「黑人娛樂電視」大獎（The BET Awards）中榮獲人權獎，領獎時傑西．威廉斯給了一個歷時6分鐘長的演講，從威廉斯所力挺的「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到黑權從黑奴時期至今的（毫無）進展，到美國社會在文化藝術層面不斷剽竊黑人智權，卻仍始終視他們如敝屣種種憤恨不平，從開始到結束6分鐘渾然天成，獲得全場觀眾起立致敬，也占據新聞頭版數日，至今仍餘波盪漾，很多人都認為威廉斯的這一場演講，把21世紀的黑人平權運動推上了另一個高度。
在演講裡，威廉斯談到，「我們必須了解這個社會制度是用來分裂我們、毀滅我們、使我們世世代代永遠窮困，這個制度無法繼續，只要我們站起來。」這個制度上的不公完全呼應了塔．尼哈希．柯茲（Ta-Nehisi Coates）在他的巨作《世界與我之間》的沉痛，只是柯茲的灰心對應著威廉斯在演講中的慷慨激昂。威廉斯痛斥白人警察可以毫髮無傷地化解白人的犯罪行為，卻能夠面不改色地無故槍殺一位只是在公園裡玩玩具手槍的12歲黑人少年塔米．萊斯（Tamir Rice）。所以威廉斯質問，我們如何能告訴我們的黑人同胞，活在2012年的美國黑人比在1619或1712年的來得有尊嚴？永遠被告知有一天平權即將來到的美國黑人已經不想再繼續等候，黑人有哪一場仗沒打過？有哪一筆稅沒繳過？有哪一種低下的工作沒做過？「黑人的命也是命」不是要求任何特別的待遇，21世紀的美國黑人只是要求一個等了500年的平等對待。如果美國白人執法單位可以在射擊白人嫌犯的時候多一分謹慎，為什麼對黑人嫌犯不行？如果美國白人可以在街上無所畏懼地穿帽T，為什麼黑人不行？如果美國白人孩子可以自由地玩玩具槍，為什麼黑人孩子就要多一分擔心？
威廉斯更提到了藝術的層面，在演講的結尾，他批評白人藝術音樂工業，一方面貧民窟化、低下化黑人流行文化，一方面卻又在各方面剽竊並主流化，或如他說的「仕紳化」（gentrifying），黑人文化。那些流行音樂工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靠黑人嘻哈音樂而大紅大紫的眾多白人歌手）、好萊塢電影工業，甚至街頭塗鴉文化，哪一個不是如他所說的兩面操作？如果主流白人文化工業依然一手利用黑人的（勞力及）文化力來製造財富，一手又在社會形象上詆毀黑人、在社會結構制度上不義於黑人、在黑人民權運動上不支持黑人，那麼這跟黑奴經濟的邏輯又有什麼兩樣？
演講最後，威廉斯以一句：「我們是魔術，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不是真實的。」（"Just because we are magic doesn't mean we are not real."）完美地畫下句點：黑人有取之不絕用之不盡的聰明才智創意想像，他們是一群有著「魔法」的人民，但他們也是真真實實美國社會的公民，國家及社會機制不能視他們為敝屣或於無形。這句結尾宣示著美國黑人的全民覺醒運動，針對種族歸納（racial profiling）、結構不公、執法暴力等的全面起義。
這個演講獲得滿堂采，所有聽過的人無不為之動容，為那改變不了的黑人被壓迫事實，也為威廉斯的熱血澎湃、積極急迫與勢在必行，這是一個與柯茲的內省相當不同的氣勢與方向。
黑色並不是白色迷失而死去的地方
因此有評論家說威廉斯是用鮑德溫的文字，給了一場麥爾坎式的演講。麥爾坎與馬丁．路德．金恩同是60年代的黑人民權領袖，不同的是，金恩博士提倡融合，他鼓吹和平抗爭。而強調黑人國族論述的麥爾坎較傾向分裂及對立，並且鼓吹的是合理的自我防衛。麥爾坎曾說，去教導一群終日被歧視及以暴力相對的子民要採取和平，不能自我防衛，是有罪的。他也認為合理的自我防衛不叫暴力。威廉斯多年來在民運中的基調，確實有那份麥爾坎式的激進性及主動力（agency）。而在黑人娛樂大獎中的演講，更是擺脫了無奈的抱怨呻吟，捨棄了文學派如鮑德溫或科茲的稟中內斂，或哲學化憤怒，威廉斯徹頭徹尾地宣誓，美國黑人將再不屈服、再不吞忍。
當代美國著名黑人作家愛麗絲．沃克（Alice Walker）是如此深深被威廉斯感動，演講隔天她便寫了一首詩送給威廉斯，詩名就叫：「他在這裡」（Here It Is）。
他在這裡那美是如此震撼
會讓你相信
至死。
因為他真的無懈可擊
並且他也確實是那
令你難以置信地
還沒有迷失
而死亡的白色。
不。他在這裡，黃褐色皮膚，灰色眼睛
如麥爾坎般的下巴。他那忠實的父母
願女神保佑他們
驕傲地坐著高興著並無疑地
驚嘆於
他們所養出來的孩子。
因為他也是個黑人。而明顯地
有一個靈魂
包含著宇宙萬物。
試著比你曾經想過的想出更大的格局
或比你曾經有勇氣去想過的：
黑色並不是白色
迷失而死去的地方：而是
像暗物質一樣
處在星星與星河之間
在宇宙中
它終究會
把所有融合
在一起。
詩末除了署名之外，還加了一句：「向一個美麗的孩子致上三個鞠躬」。重量級黑人文學家沃克視威廉斯這個黑白混血的後代，為宛如救世主再世的心情，在這首詩中再清楚也不過。
憤怒的沸點已經絕頂
這不是第一次威廉斯高分貝推動「黑人的命也是命」平權運動。在今年五月底，威廉斯所執行監製的紀錄片《保持清醒：黑人命也是命平權運動》（Stay Woke: The Black Lives Matter Movement），在黑人娛樂電視台首映，這是第一部從開始到現今誠實記錄此平權運動的紀錄片。在這部紀錄片中，他們訪問了「黑人的命也是命」的兩位發起人，還有多位民運者、支持者、藝術工作者、作家等等。他們也剪輯了眾多歷史畫面：不論是佛格森及巴爾的摩的大規模警民衝突，或是民眾、監視器畫面錄下的白人警察對黑人平民暴力。這個紀錄片並不想為這個褒貶不一的民運做一個結論，因為它仍在成型當中、它也仍在進行當中，正因為它沒有領導人，所以沒有人知道它會走向哪個方向。
當然，也就沒有人，可以，或需要，或能夠，為它的荒腔走板負責。
紀錄片最後收尾在2015年8月一位白人警察被黑人無故槍殺致死的案件上，這個案件引來右派擁護者及保守派新聞媒體（如福斯電視台），開始稱「黑人的命也是命」為支持暴力的恐怖組織，甚至說這是一個宣揚殺白人的仇恨團體（Hate Group）。「黑人的命也是命」的發起人艾莉西亞．嘉薩（Alicia Garza）語重心長地問：「當團體中的個人做出違反我們初衷及理念的行為時，我們該怎麼做？」
不幸的是，休士頓的殺警案不是最後一件白人警察與黑人民眾之間的衝突。2016年7月，就在威廉斯的演講過後幾天，在路易斯安那州，37歲的黑人民眾艾爾頓．史塔林（Alton Sterling）被白人警方近距離槍擊致死；隔天，在明尼蘇達州的首都雙子城，又有一名黑人民眾費蘭多．卡世狄（Philando Castile）坐在駕駛座上遭白警開多槍致死。兩天內兩起白警殺黑人案引爆了各地大規模的「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議遊行，怒火是如此高漲炙熱以至於在德州達拉斯，一名黑人支持者以狙擊方式開槍射傷了至少7位員警，並槍殺了5位，激烈的報復行為震懾全美。自此，對與錯的疆界變得模糊而不確定。
然而回歸核心，正義，要的不是絕對，而是相對。13%的人口比例，卻占與警方致死衝突中的1/3，這個數字透露了太多制度上、結構上、判決上及執法上的根本不公。重點不是在21世紀的美國面對的到底是階級或是種族的問題，而是階級與種族為何如此環環相扣，解不開一條生路。重點不在於警方殺人，而在於是什麼樣的社會養成，讓白人警方在面對黑人生命時可以合理化正當化那少一分的在意。槍殺白人員警不是一個解藥，而是一個病癥，它告訴我們憤怒的沸點已經絕頂；它告訴政客們黑人要的正義不能再等待。
威廉斯在紀錄片中說：「歷史的軌跡並不會逐漸趨向正義，那是人為所致。」這一代的黑人民運者，他們正用盡所有力量與媒介奮力掙脫歷史加諸他們的烙印及箝制，去衝撞出一個用等永遠等不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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