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是一個象徵符號,它的深層意涵不只是顏色問題,舉凡族群、性別、語言、技能、專業…… 都存在階級差異、優劣框架,甚至排他、貶抑的桎梏與氛圍……
期待翻身的意志隱隱乍現
《黑女孩》(Negrinha)由法國插畫家尚.克里斯多夫.卡謬(Jean-Christophe Camus)撰文、奧利維耶.塔列克(Olivier Tallec)繪圖,兩人「一筆一畫」合作完成這部圖文故事書。《黑女孩》的故事背景為 1953年,敘述小女孩瑪麗亞的母親「歐琳達夫人」替富豪人家幫傭,住在里約.熱內盧的上流社會社區——科帕卡巴那(Copacabana)海灘。對外,她刻意掩飾自己是瑪麗亞的母親身分,希望藉著和上流社會人士的交際往來,可以一掃身為黑人奴隸後代的悲情標籤,讓瑪麗亞有更美好的未來。因此,她禁止瑪麗亞和花生販托奇諾以及低下階層人物交遊。但在一次妹夫過世的喪禮中,因為帶著瑪麗亞回到山上的貧民窟(favela)坎塔加盧(Cantagalo)而暴露身分,甚至讓瑪麗亞知道可能與托奇諾有親戚關係。相較母親的刻意隔離,瑪麗亞反而與貧民窟的親朋好友往來甚歡。可憐的托奇諾,卻在一次貧民窟幫派槍戰中,不幸遭流彈射擊,中彈身亡,留給瑪麗亞無限哀思與懷念。
《黑女孩》的文字與圖像就像巴西作曲家卡多拉(Marco Cartola, 1908-1980)的森巴音樂一樣,輕快活潑中流洩著一股淡淡的愁緒與哀怨,藉著青少年的成長穿透長輩與祖先的悲情境遇,一如托奇諾等人哼唱著「見我微笑的人,以為我很幸福∼喔我的微笑只不過是個慰藉;因為我懂得自持,不讓人看到我心裡的憂傷」(69)。話語間沒有過多強烈的控訴,但是不平之鳴、隱忍奮鬥、期待翻身的意志隱隱乍現。另一方面,托奇諾的死凸顯了里約貧民窟的危險與亂象,形塑繁華里約另一個極端負面的暴力毒梟形象,電影《無法無天》(Cidade de Deus)即為最佳寫照。
黑也分深淺和漸層
尚.克里斯多夫.卡謬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巴西人,這樣的結合彷彿見證了最早的歷史,1555年法軍曾在里約建立灘頭堡,後遭葡人驅逐。《黑女孩》追憶作者的母親來時地的歷史,描繪殖民時期役奴制度的不公不義,種族歧視與社會階級差異,迄今仍像未能癒合的傷口,疤痕黑影雖逐漸褪色縮合,但只稍一癢一搔,那傷痕核心立刻翻黑,比原來更黯沉。此種創傷情結就如同歐琳達對瑪麗亞的教誨:「我親愛的孩子,妳是奴隸的後代,雖然奴隸制度已經廢除六十五年,但相信我,除非是當音樂家或足球員,不然,當白人永遠比當黑人好」(73)。雖然奴隸制度廢除了,種族階級仍然壁壘分明:「妳的曾祖父母、妳的祖父母,還有我,我們一直在替白人清大便,就只因為我們是黑人,我們只能住在貧民窟!我因為黑可以做打掃工作」(85)母親這略似嘲諷的無奈,訴說著生為黑人的悲哀。「因為黑」:在黑奴的身分認同上,黑的深淺、黑的漸層也左右他們的命運:「妳是個科帕卡巴那的黑髮女孩,但絕不是貧民窟的黑女孩」; 「妳不是黑女孩,妳只是黑頭髮,妳幾乎是個白人女孩!」(73;85)。生為黑人,卻必須聲嘶力竭強調自己的「不黑」。
黑奴輸入到美洲或歐洲(甚至亞洲),經過三、四百年世代交替,從不諳當地語言的非洲純黑「波薩爾」(negro-bozal)族群,進階到嫻熟美洲當地語言的混種拉丁諾(ladino)人,新興族群則是與歐洲後裔結合在地出生的克里歐由(criollo)人。白皮膚成分遞增的情形,相對提升他們的社會地位。由此可窺《黑女孩》瑪麗亞的母親想躋身上流社會階級的一番苦心。
隱性的奴隸依然可見
大航海時期,西、葡兩大強國,誰與爭鋒。葡萄牙瓜分了巴西,西班牙占領了拉丁美洲其餘諸國。1501年黑奴隨著殖民者登陸正式引入了拉丁美洲。西班牙的塞維亞、加地斯港和葡萄牙的里斯本形成鐵三角,是非洲黑奴交易販賣的集散地。當西班牙的費南多國王深信「一個非洲黑奴勝過四個印第安原住民,且可持續工作16小時」的勞動力後,加上「印第安的守護神」卡薩斯神父(Bartolomé de las Casas)大聲疾呼應該廢除原住民奴隸,開啟了長達近四個世紀的黑奴血淚史。
在整個役奴史中,從官方的販奴交易許可令發布(1517)到正式廢除奴隸制度(1888)止,販奴的數量粗估至少一千兩百萬人,尚不計算航海途中病死失蹤的人數。近四百年間,黑奴販賣轉口貿易(非洲、歐洲、美洲),巴西的黑奴數量遠遠超過加勒比海、拉丁美洲諸國、北美、歐洲的總和。當時黑奴的工作區分為都會與田野,都會為家庭幫傭,例如《黑女孩》的情形;田野工作依序為蔗糖廠、咖啡園、礦坑、棉田、可可園、基礎建設。役奴時期,統治者尚且設立各種體罰方式嚴懲黑奴:鞭笞;九日刑(每日九鞭,連續九天);手腕與小腿肚用鐵鑽串在一起如烤肉串等等,與宗教法庭的各種酷刑無異。人不如畜讓許多黑奴「不自由毋寧死」,潛逃或自殺者層出不窮。當今時下,隱性的奴隸情況依然可見。各國外勞的輸出和外傭聘雇,已跨越黑人族群,勞役、主僕之間的槓桿和對價關係,轉變成另一種新的社會形態與挑戰。
弱勢者有發言的機會嗎?
耐人尋味的是,黑奴的辛酸血淚啟發了文化反思、革命運動,挹注文學創作的題材。從15世紀的卡薩斯神父到21世紀的童妮.摩里森,蘊含了豐厚的「黑奴文化與黑人文學」。以國家而言,海地是世界史上第一個黑奴主導起義、成功解奴、脫離法國統治而獨立建國的國家,而且全國人民95%為黑人主體,體現了從屬階級革命成功替自己發聲的典範。然而,這也提醒了我們省思學者史碧娃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的知名論述〈從屬階級有聲音嗎?〉("Can the Subaltern Speak?")的辯證,弱勢者有發言的機會嗎?黑奴卑微的身分與閉鎖的環境,他們的心路歷程恆常必須透過中介代言始能讓人看見。《黑女孩》的「漂白」企圖透過在法國成長的尚.克里斯多夫.卡謬的智慧、才華與自由呈現給社會大眾。長期以來,許多弱勢階層的悲悽經歷仍須透過知識分子的呼籲與發聲始能為力。
法國思想家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以《黑皮膚,白面具》企圖顛覆黑白涇渭分明的二分法:黑人是落後、愚昧、野蠻的;白人是進化、文明的論述,他一方面控訴殖民主義的顢頇與壓制,一方面試圖為黑人發聲,從心理精神層面建構一個捨棄面具的生存空間。過往迄今,白人掌握詮釋世界的話語權,同時宰制了黑人的動向,人人渴望向白人位階靠攏得到認同,以證明自身的存在及價值。這正是《黑女孩》裡歐琳達奮鬥的目標,卻也是法農試圖解構的迷思與迷宮。
弱勢從屬階級都還在邊緣拔河
巴西和古巴,兩個葡、西帝國統治下最後獨立、最後解奴的國家,1888年著名的「黃金條款」終結了近四個世紀的黑奴制度。然而從十九世紀開始,兩地的役奴與解奴文學書寫可比洛陽紙貴。其中,不少為白人和黑人知識分子撰寫敘述,替黑奴發聲。少數恢復自由身的黑奴,解放後得能自己書寫,娓娓細訴孤雛淚。黑人作家與相關文學,一般對英美文學較為耳熟能詳,例如《黑奴籲天錄》、《飄》、《根》,《蘇拉》……然而西葡兩語的反役奴文學不遑多讓,巴西的霍赫.阿馬多(Jorge Amado),古巴的卡本迪爾(Alejo Carpentier),都是箇中翹楚;或是十九世紀的巴西黑人女作家,瑪麗亞.費米娜,雷伊斯(Maria Firmina dos Reis),她因私生女身分特殊,無法接受正常教育,力爭上游著傳編劇,尤其傳記性質的《烏蘇拉》(Úrsula, 1859),是巴西首部膽敢批判奴隸制度的小說。古巴這廂,更是拉美反奴隸小說創作的園地,《黑奴薩博》(Sab),《賽西莉亞.巴爾德斯》(Cecilia Valdés)都是黑奴文學研究的經典。這僅僅是以小說文類計,若再加上詩、戲劇、散文……更是琳瑯滿目了。
本文從《黑女孩》出發,引發我們思索的是大框架的價值觀與視野。黑白是一個象徵符號,它的深層意涵不只是顏色問題,舉凡族群、性別、語言、技能、專業……都存在階級差異、優劣框架,甚至排他、貶抑的桎梏與氛圍。從役奴到外勞,從販賣、偷渡到遷徙,目的和性質或有不同,但是壓榨、歧視、剝削的事實依然層出不窮。殊不知,十九世紀的古巴廢奴說甚囂塵上時,取而代之的是中國苦力,其勞役、酷刑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曼德拉、歐巴馬,麥克.傑克森,碧昂絲這些黑人同胞成功之路,或許是個激勵人心的典範,但也是少眾特例,絕大部分的黑人族裔,絕大部分的弱勢從屬階級都還在離心地帶,還在邊緣拔河,還在施無力的泥沼中掙扎。金恩博士的〈我有一個夢〉,在演講中反覆朗誦,意味著革命尚未成功。有一天不僅白人與黑人可以和平且平等共存,而是所有族群、性別之間共存共榮的願景。族群,恰似萬花筒(Kaleidoscope),之所以「美麗」(kalos),因為它的「形狀」(eidos),卻不看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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