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個文學獎價值六萬台幣。
頒獎典禮,主辦單位要我們先在高鐵站聚集。司機搖小旗,前輩作家和選手便坐進遊覽車,校外教學那樣在車上歡唱。車駛飛快,過了甘蔗田,那堪稱雄偉的頒獎會場轟然浮現。典禮在小學直笛隊的伴奏中結束,選手們領了獎盃便被帶往舞台後的小房間。兩個會計阿姨分工合作,一個捧現金袋,一個負責簽收。避免爭議,她們遞來鈔票,要我一張一張數,還不忘熱情抬槓。我的數字觀念不佳,到了第四十二張左右總會陷入混亂,如此反覆三次,她們只好投降:「好吧,你先數完。」
夢一樣的典禮結束,回到我那山城大學的第一件事,便是赴ATM提款。我領出三萬五千元,扎扎實實塞爆錢包,才確認自己並非遇見詐騙集團。我帶著那筆錢,走到一旁的校園書店,於蘋果電腦專櫃隨機點了一台最窄最薄的。我對科技商品並不熟,店員問我有無要求,我說只要可以打字就好。他困惑看我,心想暴殄天物吧,但還是貼心為我灌好輸入法和文書軟體。那是剛下過大雨的午後,紅磚道上的落葉青綠。我的錢包瞬間消瘦,步伐彷彿也跟著輕盈,背包裡有一台號稱輕若羽毛堅若磐石的MacBook Air,那是我生命中終得承受之輕。
我每日帶著蘋果出門,有時在圖書館,有時在咖啡廳。
那天以後,我只用蘋果寫作。那是我給自己的規則:從文學賺來的東西,都要還回文學去。我每天寫,像被附魔似的,一天十幾個小時也不累。我很難闡明,觸摸那副機械鍵盤所興起的,彷若性高潮的快感與哀戚。它讓我追想起起童年的大河,姨婆在其中溺斃(事實上,那只是條排水溝),或者一段與年邁花藝老師無疾而終的戀情(我從未戀愛)。
我享受虛構,也享受被虛構的我。窄小的蘋果彷彿成了書寫主體,而我才是它的機器。
蘋果就只是寫,不再為我賺進任何獎金。但我從未傷心,也不該傷心。那或許更能堅定我的效忠。
一如此刻,窗外雷雨,我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寫作。我明白,再堅強的機械終有一天衰老,我將失去這一切。但這所有的字都是備忘錄,都是愛情,都是為了消散所做的努力。
陳柏言 1991年生,高雄鳳山人。曾獲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大獎。出版小說集《夕瀑雨》(木馬,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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