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論及婚嫁之際,女方的議員父親極力反對,認為本省女大學生怎可嫁給外省阿兵哥?
透過關係將老班長調至金門,不讓他回台灣……
洞穴屋裡的神經杯杯
「神經杯杯」是孩子們對這位「老芋頭」的稱呼,從我有記憶以來,外雙溪山邊違建的家下方,有一間類似洞穴的小房間,就住著這位神經杯杯,父親口中的老班長。他總是蹲在山坡上望著遠方若有所思,心情好時會用濃厚的鄉音哼唱幾句京劇,但大部分的時間還是躲在那洞穴中。
過年過節時,父親會叫我拿一些飯菜給他,可是我非常害怕,一來那小房間太像鬼屋,又濕又暗;二來大孩子們總是對他唱:「阿兵哥,錢多多,呷饅頭,真豬哥。」更加深了我的恐懼。所以,我總是在他應門後瞬間將食物遞出,轉身就跑。
話雖如此,過年時那些大孩子卻也常常假意要給他拜年,騙取一些紅包。神經杯杯心情好會拿些零錢打發這些人,有時則將他們轟出去。於是大孩子們邊跑邊喊:「神經杯杯起肖打人啊!」一哄而散。
隨著年歲漸增,我開始覺得神經杯杯滿可憐的,他三餐都在狹小的洞穴中煮食,天氣不好的時候,雨水還會灌入房內;放晴時,神經杯杯會將那早已發霉、黃到發黑,簡直汙穢不堪的被子拿出來曬乾。慢慢的,我趁轉交食物偷偷地往他房裡瞄一眼,發現他其實除了蹲在山坡遠眺,大都在房裡寫毛筆字。
終於,有一天我向父親問起他的故事。父親還沒開口,就先長嘆一口氣。他說,神經杯杯原名黃仁輝,來自廣西,是他剛到台灣時的老班長。
國民黨潰敗到台灣之初,被美國放棄,物資缺乏,當兵的尤其可憐,每天吃不飽,出操、體罰、挨打更是家常便飯,若遇上班長們心情不好,隨時會莫名遭關禁閉。在這樣的生活下,只有這位老班長不會胡亂打人。
後來,老班長因為戰技比賽全軍第一,獲得拔擢到軍官班,之後更一路升遷擔任憲兵上尉連長,駐守基隆火車站。
那時有一位台灣大學女學生因為每天通勤,看見老班長英姿煥發的模樣,對他深有好感,兩人很快墜入愛河。但,就在論及婚嫁之際,女方的議員父親極力反對,認為本省女大學生怎可嫁給外省阿兵哥?他透過關係將老班長調至金門,不許他回台灣,而老班長也就在那個時候因為極度悲痛,出現了思覺失調的症狀。
三、四年後,他被送回台灣某軍醫院療養,兩年後遭到勒令退伍,流落街頭。
寄不出去的斑斑血淚
民國五○年代,蔣介石發現反攻大陸無望,准許士兵結婚,父親也在那時與母親結婚,並在外雙溪山邊搭建了我二十歲以前的家。他從同袍那聽說老班長流落街頭,便在老家下方建了一間洞穴屋給老班長住。
民國74年,我們搬離被颱風摧殘得到處漏水的老家,老班長仍住在他那洞穴屋內,父親則每隔兩、三天踩著腳踏車帶食物去拜訪他。偶爾,我陪父親回老家看看,也順道探望他。
成年後的我看待這位老班長的遭遇,已經不只是可憐,而是淒涼了。常年住在洞穴屋使他痀瘻,並且久咳如肺癆,更不用說房間內幾乎所有東西都發了霉--連同貼滿牆面、用毛筆寫成的「想家」兩個大字。好幾次我們想帶他去醫院,他卻打死不從。聽父親說,老班長當年在醫院療養時過著非人的生活。
一天下午,父親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家,告訴我老班長過世了,他叫了救護車將遺體送至榮總。第二天,我與父親前去整理老班長的遺物,發現床鋪下堆滿了被蟲蛀掉的家書,裡頭全是他寫給雙親的斑斑血淚,但一封也寄不出去。
八○年代初開放大陸探親後,父親終於打聽到老班長家人的消息,得知他父母被共產黨整死,兄姊們也都過世了,只剩下一位從未謀面的姪女。父親利用探親的機會,將老班長的骨灰帶回廣西老家,留了些錢請他姪女予以安葬……
前些日子,我看完公視的《一把青》,想起這些逐漸被人遺忘的悲劇人物,他們為台海安定付出大半生,卻是淒涼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在高舉轉型正義的大旗下,總覺得似乎該有人為他們留下雪泥鴻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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