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英國國會議員福克斯,受邀去羅浮宮參觀法國工業品展覽。主人送他一個地球儀,還挑釁地指著英國說:「看看這個國家有多渺小!」福克斯憤怒地反駁:「沒錯,英國人就是生在這麼小的島上,而且他們全部都發誓死在這個島上……他們的生命充滿整個地球,且用他們強大的力量擁抱這個地球。」……
賽事落幕了,冠軍出爐了,2018世界杯足球賽的餘溫與回響卻還氤氳繞梁。其中人口僅僅三十萬的島國冰島,以小搏大,以弱敵強的「醜小鴨變天鵝」表現,更是讓人津津樂道。賽事進行期間,曾有「業餘球員卻能擊敗世界巨星」的傳聞,冰島官員還特地出來澄清:他們的國家足球隊都是由職業球員組成,並沒有業餘球員;而這些球員,大多在國外踢球。
今年的家庭旅遊是去紐西蘭。回新加坡的飛機上,巧遇孩子的語言科老師。原來他是紐西蘭人,但先後在英國、澳洲執教,現在選擇在獅城的國際學校繼續職涯。其後太太到澳洲黃金海岸出差。回來後她說:這次公司安排到機場接機的駕駛,與第三天安排半日遊的當地嚮導,剛巧都是紐西蘭人。
這些冰島人與紐西蘭人,他們為什麼要脫離故鄉的島嶼,去國遠遊到異域工作?他們和前一陣子媒體翻炒的「脫台者」──這個詞是借用逃離北韓的「脫北者」難民的詞型,那些脫離台灣到中國工作、生活、經商、求學的台灣人,又有什麼相似相異之處?無論「脫台者」、「脫紐者」或「脫冰者」,這種楚材晉用,選擇在母國之外發展的現象,難道就是小國寡民者的宿命?
這幾年來,台灣就業環境的惡化,具體呈現在外商的大舉撤退與薪資待遇的停滯不進上。而對岸偌大中原,唯秦有鹿,天下有能者共逐之,動輒數億數十億的商機與消費者,怎能不讓我們的島有心高飛者心馳神往?這與冰島人或紐西蘭人願意離鄉背井的理由神似:純粹只是依傍一個較大的市場,實現「更好的生活」「更大的天地」「更值得期待的職涯」等想望罷了。
歷史上面臨著如此天翻地覆,價值翻轉年代的菁英們,他們是怎樣掙扎的呢?
有「脫日者」。從六世紀開始,日本送出一波波的留學生與留學僧,讓她像海綿般,不絕地吸收從大陸傳來的文明──特別是中國的事物。因此在知識分子的心中,隱隱投射出了巨大的尊卑陰影。像有一篇〈上宋太宗謝表〉,就充分體現了日本人潛意識裡的崇華心理:「空辭鳳凰之窟,更還螻蟻之封。」──這個留學回國的人,把中國比成天堂,而日本則是蟲穴。
也有「脫韓者」。十二世紀李朝世宗大王制訂頒布韓文,許多知識分子期期以為不可:「我朝自祖宗以來,至誠事大,一遵華制。今當同文同軌之時,創作諺文(韓文),有駭觀聽。……若流中國,或有非議之者,豈不有愧於事大慕華?」用白話文講,朝鮮與中國本來即為一體,何必創新文字?而新的文字若流布到中國──文明的母國,豈不貽笑大邦?到了燕山君的時代,「脫韓」搞到了「焚書坑儒」的層次!不但下令禁止教習韓文,並把所有用韓文寫成或翻譯成的書都集中起來燒掉,膽敢使用韓文或知情不報者,都將受到嚴懲。
還有「脫芬者」。十九世紀的芬蘭,受過教育的人只講瑞典語,因為他們認為芬蘭語的語法與辭彙「極其簡單、不發達、原始」;直到1863年,芬蘭語才成為官方用語。但當時流行的想法還是:「芬蘭人有順從的性格,思想與行動非常遲鈍……缺乏勤奮工作的能力。在被瑞典人征服以前沒有文化,直到接觸瑞典精神與瑞典文化,才被引領上進步的道路」云云。
而中國,也有「脫漢者」,而且遠在二千多年前就有。
漢文帝將公主和親嫁往匈奴,在陪嫁的隨從裡有個叫中行說的家臣。他不願前往苦寒荒僻的北方,但卻身不由己。於是他行前發下重誓:「一定要我去的話,我會給漢朝帶來禍患!」
正在成形的匈奴帝國很快就重用了能書寫、擅文字的中行說;他比匈奴人自己都還看得清楚:漢匈雙方,不僅是政治上的問題,還有生活方式與文化的根本差異。匈奴,必須建立民族自信心。
於是他勸匈奴貴族不要太喜好中原的物品,更不能依賴中原的出產。他對單于說:「若您得到漢地的絲綢,您就穿著它策馬雜草荊棘,讓衣服完全破損,以表示比不上我們的皮衣皮褲;得到漢地的食物就丟棄,以表示比不上我們的肉品奶酪。」
這個「數典忘祖」的人自然是漢地許多深受中原文化成見、鄙視匈奴風俗習慣的人的眼中釘。《史記》裡便記載了以下這則論戰。出使匈奴的漢使存心抬槓,他們認為匈奴「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貴壯健,賤老弱」,不尊重老年人,沒有家庭觀念。中行說卻說:
「匈奴以作戰為最要緊的事,而老弱不能參加戰鬥,所以把最好的食物讓給年輕力壯的人,讓他們保衛自己也保衛闔族老弱,怎麼能說匈奴不敬老呢?」
漢使馬上找到新戰場:「匈奴父子同住一頂帳篷,父親死後兒子要娶自己的後母,兄弟死後,也要娶自己的嫂子或弟媳,沒有人倫禮儀。」
中行說分辯:「匈奴的風俗,食牲畜的肉,飲其乳,穿其皮;而牲畜隨水草轉移。急迫的時候,人人都要參與騎射;無事之時大家都輕鬆生活。而父子兄弟死亡,子弟取其妻,可以避免家族人口流失。所以匈奴就算動亂,家族的基礎仍在。今天中原雖然表面上講究禮儀,但親屬之間互相怨恨甚至相殺。」
漢使還要喋喋不休,中行說發脾氣了:「你們不要多說廢話,還是留心送來的禮物品質好不好,數量夠不夠吧。小心秋後我們的馬隊去踐踏你們的禾苗!」
但歷史上最名副其實、最掙扎糾結的脫島者,莫過於拿破崙。這位法國人心目中「典型的法國人」,卻出身於義大利與法國之間搖擺不定的彈丸之地──科西嘉島。
小小的故鄉島是拿破崙心裡最在意的、最無法擺脫的心結。他家是島上的貴族,父母還曾為了爭取獨立與法國侵略軍作戰,無奈力盡投降。少年拿破崙受到攏絡島上菁英的融合政策的優遇,有機會就讀法國第一流的布里埃納軍校。他雖欣喜自己的鴻鵠之志有幸實現:「讓自己高於地平線……我眼看著世界從我腳下飛過,我被風帶著,在高空中翱翔……」;但鄉愁始終縈懷。軍校畢業前夕他在日記裡寫道:「已有六到七年遠離我的故鄉,四個月後若能與家人及同鄉重逢,這將會是多麼大的喜悅啊!能再體驗兒時種種甜蜜幸福的感覺,或許我才能真正體會完滿的快樂。」
他是法國軍官,並以此榮譽自傲;但同時他又是科西嘉愛國主義者!回鄉探親時他為故鄉的遭遇黯然神傷:
「科西嘉善良的人們啊,誰奪走了你們的快樂?哪個專橫暴君破壞了你們的家園?……我將在自己的祖國看到什麼樣的景象?我的同胞被綁著鍊子,顫抖地親吻壓迫他們的敵人之手。他們再也不是勇敢、揚善棄惡、對抗暴君、鄙棄奢華的英雄,而是卑鄙無恥的奉承者!」
他了解這一切的痛苦根源,在於「離上帝太遠,卻離法國太近」的宿命:「法國人啊,你們奪走我們一切最珍貴的事物後還不滿足,還要破壞腐敗我們的品德。我祖國的現況,和無法改變它的事實將變成我逃離的理由;否則,在科西嘉這塊土地上,我將因身為法國皇家軍官的義務,被迫表揚那些在道義上我應該憎恨的人。」
但選擇法國還是選擇科西嘉?他必須依靠其中一個,但又依戀另一個──他怎能與這二者任何之一對立呢?
他的母親卻鼓勵他振翅高飛,利用法國這個舞台揮灑人生。她在1794年的一封家信中寫道:「科西嘉只是一塊貧瘠的岩石,只是世界上一塊毫不起眼、微不足道的角落。相反地,法國土地廣大,國家富足,人民眾多。現在,它在火中,你看,我的兒子,這不正是好機會,它很值得你去冒險!衝入火中,好好闖出一番事業!」
於是他變成了法國的「革命之子」,曾經侵略他的故鄉的國家的民族英雄。他有多麼決絕地選擇擁抱法國,變成從前敵人的一分子,從以下這個故事可以看出來。1801年,拿破崙會見了托斯坎尼大公國的統治者路易□德□波旁。他是西班牙國王的女婿,也是大革命以後第一個出現在法國的波旁家族成員。
他走到拿破崙身邊,用義大利語跟他寒暄:「其實,您是義大利人,您跟我們同是一家人。」
拿破崙卻用法語冷硬地回答:「我是法國人。」(拿破崙部分史事摘自馬克斯□蓋洛《出征號響》)
他接下來的生命也都與島糾結不清。他失敗後被放逐到厄爾巴島;「百日革命」滑鐵盧戰敗後,又被放逐到聖赫勒拿島終其餘生。
那麼,強權之旁蕞爾島國的人民,出路到底在哪兒?
脫島者拿破崙的夢想,「歐陸一統」的事業,敗於另一個島國──英國。法國的陸軍受阻於英國海軍與英倫海峽天塹,導致拿破崙的《大陸封鎖令》出現漏洞,從而引發讓他徹底慘敗的征俄之舉。
曾有一則有關當時英法關係的軼事。有個英國國會議員福克斯,受邀去羅浮宮參觀法國工業品展覽。主人送他一個地球儀,還挑釁地指著英國說:「看看這個國家有多渺小!」
福克斯憤怒地反駁:「沒錯,英國人就是生在這麼小的島上,而且他們全部都發誓死在這個島上……他們的生命充滿整個地球,且用他們強大的力量擁抱這個地球。」
風雨微微,路燈青青,千萬脫島的泰伯仲雍,在船螺聲響與愛人珠淚中暗暗起誓:媽媽你愛保重,這一次,不孝兒女要走得更遠些,跨越他鄉的省都和冷清清的台北;這一次,在回頭擁抱我們的婆娑之洋、美麗之島前,我要先登山臨水,擁抱地球。
因為,就像紀伯倫《先知》說的,「從來,愛都不知道它自己的深度,非等到別離的時辰」,而且,「如果不是從很高和很遠的地方,我怎能看到你?一個人若不在遠處,又怎能真正地接近?」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