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二年級,數學教到時間,我才開始學習看指針型時鐘,長針短針對我而言,走的刻度不是數字,而是複雜公式。父親每晚耐著性子指導,但有些人在學習路上是蝸行龜步。小時我曾寄養在鄉下外婆家,心底常計數父母來探望的時間,為了安撫我的哭,外婆下田農忙前會交給我一只老舊電子錶,告訴我數字顯示多少,她就會回來。我用這只錶,計算外婆陪我的時間、父母周日的來去,算數等待過程中的失望與希望。
漸漸地,我會和外婆說,布袋戲幾點播放,歌仔戲幾點演出,幾點鐘賣菜貨車來村裡,幾點鐘,外婆要去柑仔店買柴米油鹽。數字讓我知道作息,減少慌張。
被父母接回鎮上後,舊電子錶跟隨我由鄉下到了鎮上,平時在生活中安撫我的它,卻無法撫平我在數學「時間」題型中的挫折。我看不懂短針指的地方是幾點,最常寫錯的題目是「現在是某點某分,四小時以前是幾點?」父親用家裡一只老舊玩具型時鐘當教具,以手點轉,畫著刻度,愈教愈不耐,我則越發昏沉。那個年歲,數學把我推得好遠。
有天放學,父親接我回家,他騎著古舊墨綠色偉士牌機車,平常我跨在後座,那天,父親叫我坐在車頭和前座的中間位子。我很少和父親如此靠近,狹小空間,耳後傳來他的絮叨與溫熱的呼吸。他把街景當成一只鐘,教我認識時間,這股聲音是種滲透,好長一段時間都滴滴答答,在耳畔響著斷續的對話。
我在父親的摩托車前座學會看時鐘。父親個性嚴肅又急躁,沒有耐性哄小孩,但他更不耐煩老師天天打電話,問,女兒是否學習遲緩?他面子掛不住,又擔心我是否有學習障礙,只好身兼數學家教。他指著十點鐘方向,喊著水稻田;三點鐘,青蔥在收割;八點鐘,田地休耕……剛開始,我仍需仰賴父親指方向,對照他說的時間;久了,我的眼睛自動轉向正確刻度。考卷上生硬的時鐘題型鮮活了,望眼所及的時與分,都是一幅幅地景。路上飽滿圓潤的稻穗、菜園、農夫、四季與播種,也都有他們自己的時鐘。我以自己為中心,眼前所指的道路、街燈、桿子等,都與我拉成一條走著時間的路。
偶爾,我扮演老師,大著膽心反問父親,稻穗搖擺的田野中,穿著寬大T恤、頭戴棒球帽、畫上大瞳孔、手持草稈的稻草人,是在幾點鐘方向?父親反而走近稻草人旁,啐了一句,「小孩子,問題那麼多。」我差點以為稻草人真的成了人。
我答錯時,回家得面壁罰站,讓我對機車上的時鐘教學喜懼交織。過些時日,我能順暢應答父親出的題型,他便准許我在田埂上走走。他解下手腕上的指針型手錶,叮嚀我,分針指到哪,我就得回車上。有次走在阡陌中,我突然被成群、如顆顆葡萄串般聚在一起的紅色小珠吸引。我指著眼前十二點鐘方向的紅點,大叫自己的發現。父親說,那是福壽螺,有害生態,是田地間神出鬼沒的殺手,會大量齧食稻葉;我原以為,殺手應該神祕地隱匿蹤跡,沒料到福壽螺竟然大膽地盤據在稻葉上,就在我們眼前指的時鐘刻度上,米穗般排排的朱紅色大小,像著了火。那天的時鐘教學,讓我驚訝父親的自然知識與想像力及健談,平時他都嫌小孩煩,極少與我交談。他提及自己是農村小孩,常想像綠色稻葉是衣服,上面綴滿紅珠妝飾。我們在田埂間待了許久,分針一直往前走,我因為貪看福壽螺定在原地,差點趕不上晚餐時間。
另一次回程路上,我指著遠處三點鐘方向,有位老伯搭著帳篷傘叫賣甘蔗汁;果汁裝在透明塑膠袋中,封口綁條紅繩,像一顆鼓脹的香甜氣球,蜜中透著檸檬香,在路的這一頭都聞得到。這攤甘蔗汁與眾不同,加了點檸檬,酸甜清香。老伯身形枯瘦,膚色黝黑,若非他穿著米白色汗衫,乍看下會誤以他也是一根瘦長甘蔗。
嚴肅的父親,在時鐘教學時,稍稍與我拉近了距離,每一次指認,會跑出一則故事、一幅畫面。那陣子,我偶爾夢到田中有座大鐘,我往十點方向走去,半路就被金黃浪濤淹沒了;醒來,我趕緊蹲在父母床邊,深怕夢中踩著的路,會成為一條永無止境的迷途,像孩提時在外婆家,數著父母來看我的日子,數著自己的孤單。
坐在父親的摩托車上,我常仰望天空。彼時,騎機車得戴安全帽尚未立法,視野沒有帽沿遮掩,車子噗噗地往前跑,雲不停向後飄。我問父親,抬頭望天怎麼計算刻度呢?父親又答,小孩子有耳無嘴。沉默良久,前座飄來聲音:「把天空也當成時鐘就好了。」我感受到任何空間都有時刻表,道路和左右稻田不斷向後退,退著退著,我們就到了路的另一頭。
前幾年,父親被診斷出罹患嚴重骨質疏鬆症,老邁的他,不能再單獨騎車了,換我騎車載著他去市場、醫院。老了的他,仍是嚴肅,但面部線條柔和了些,他坐在機車後座,又彆扭地想下車,想自招計程車。我請他抓牢,便發動引擎上路。曾看過有篇報導,以前電影在拍攝車子行進時,車身不動,由工作人員負責在兩旁拉布景,車上的人專注台詞與動作,任由兩側背景換移。如果我們也能不動,只讓歲月與四周街景滑動,該有多好?耳後,父親直叨念我騎車不穩,要注意來車,父親的說話聲愈來愈小,彷彿也有個人,一直將聲音拉往後方,愈來愈遠,日益模糊。父親的身形日益佝僂,彷彿也被拉小了。
時鐘指針,也走在我和父親身上,只是彼此的行為偶有錯置,現在是我在前座為他報時、導航,我的手機導航軟體,有泰半地址,在搜尋父親想去的地方。在後座的父親反而會問我,前方傳來的雞蛋糕香,是在幾點鐘方向,我停下車,沒看到店家或攤販,只嗅到流動、不易捕捉的甜香,良久,只好作罷。小時,我一直等他來外婆家看我;現在換他等出嫁的我返回娘家探望。有次過完年,我要北上,家裡只剩父母兩人,我偷瞄到父親的眼眶紅了。
我們就像鐘上的時針、分針,針與針交會又錯開。
後來我學會開車,駕駛座打量的視線,通常只限在十點到兩點的幅度。家鄉稻田裡的農舍,不知是在哪一個鐘點蓋起了樓房,紅綠燈旁的秒數成了眼中唯一的注視。車窗搖下來,也聞不到甘蔗香。
生子後,在台北郊區騎腳踏車,我習慣張望四周,給女兒出考題:「三點鐘方向,有蹺蹺板。」「十點鐘位置,有隻紅貴賓……」女兒順著我的話扭頭找尋風景,我和女兒的手或視線就是指針。刻意練習下,女兒已能讀懂指針型鐘錶。後來我開車載她,女兒會將方向盤當作一只鐘,說,媽,方向盤轉往兩點鐘,有停車位。有時,我們指得太入迷,當後頭車輛的喇叭一聲緊過一聲,才驚覺我已落後前頭車流一段距離。
不知不覺,我把台北街道當成了鄉間路,彷彿父親指著前方幾點鐘的風景,有一片綠、一點藍。
「十點鐘方向,有輛偉士牌,一個父親載著女兒……」我興奮地跟女兒說,他們從十點、轉到十一點鐘,消逝在視線盡處。我想到小時父親的道路報時法,那輛偉士牌座位上,會不會有一只我童年的時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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