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改朝換代,大製作失蹤,以為本土小品抬頭?金像獎照舊保守。五齣最佳電影提名:《少年的你》與《新喜劇之王》面向大陸;《花椒之味》網羅兩岸三地;關注基層的《麥路人》,也找來郭富城與楊千嬅與人民幣資金。萬綠叢中一點紅,只有《叔.叔》。
以男同性戀者為主題的香港電影,不是沒有,似王家衛的《春光乍洩》,找來張國榮與梁朝偉兩大俊男巨星肉搏,人人接受;像前年的《翠絲》,姜皓文演易服癖變性人,已經有不少觀眾當成笑料。香港市民一如金像獎保守。像《叔.叔》,發生感情也發生性行為的,是袁富華與太保兩位實力派,恐怕很多人未看清楚已經打冷震。電影靈感來自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江紹祺的學術性文章:「我不奢求電影面世後,社會立即產生甚麼轉變。只希望大家對老人問題關心多一點。香港的安老服務,長期以來把老人與性分開,觀念很保守很傳統。事實上,老人家都有情慾,跟他們是否同志,沒有關係。」娜娜粉絲Happy伯,肯定不是唯一一個。
五十幾歲的初戀
江紹祺是位同志,解釋得到他為何醉心研究同志議題。「別說同性戀研究,在香港,性研究也少見。性是禁忌,難以登上大雅之堂,直接去做就可以了,不用討論,更加不用研究。」
江紹祺在英國修讀碩士課程與博士課程,風氣當然不同。從英國回港後,出過一本書,分析香港男同志、中國男同志、在英香港男同志於回歸前後的不同境況。「主要訪問戰後出生的一代人。完成後,開始對戰前出生的一群同志產生好奇。」
那是2008年,想找一班年輕同志現身說法,或者不算太難;想找年過六十的爺爺輩剖白內心世界?要他們鬧鬧黃絲曱甴,容易;要他們談論性取向?儍的嗎?「是很困難,透過同志組織,上網找,連一個願意接受的對象也找不到。直到認識一班為愛滋病患送湯的義工司機,才有眉目。出現一個,便有第二個、第三個。最後,接觸了接近五十個個案,正正式式訪問,也有大約二十個。」
「很奇怪,你以為他們不擅辭令,原來,到真要開口,他們可以好有條理清清楚楚地把自己故事說出來,一說,連續半小時不停口。我問他們:『之前有跟其他人透露過嗎?』『從來沒有。』我覺得他們在內心可能已經說過一萬次,一直等適合的機會和適合的人選。遇到我,我像是第一個讓他們出櫃的人。」
接觸個案夠多,開始發現不少共通點。例如大部份受訪同志有老婆有仔女甚至有孫,有個美好家庭。「可以再細分兩類:第一類,模模糊糊,之前根本沒有同性戀的概念。年輕時,可能試過對同性產生少少觸動,但不覺得是甚麼一回事,順應社會要求結婚生仔,一直相安無事。直到五、六十歲,覺得完成做仔的責任做丈夫的責任做老竇的責任,回顧自己一生有甚麼缺失,才明白被隱藏的,尚待發掘的,是情慾,是愛。」
很奇怪嗎?血氣方剛時,可以把情慾放開一邊;到一把年紀,才冒險去公廁尋找真愛。「訪問過一位伯伯,五十多歲,遇到一個細自己20年的同性情人,都三十有多了。伯伯說,是自己的初戀,個心會卜卜地跳,像16歲青少年。跟這個男朋友一齊,好開心,人生從來未試過。不過,要他離開家庭?不可能。在這群同志心中,家庭是自己一生的豐功偉績。愛情虛無縹緲,愛情脆弱,不可能為了一時三刻的激情,放棄一樣經營多年的屬於自己的溫暖感。」
可是情慾是一種不易受控制、不能用理性輕易壓下的感受。「到難以自控之時,他們情願偷偷摸摸去桑拿浴室解決。為年輕人提供服務的桑拿,夜晚最多顧客;有一兩間專門給老人家的,下午最旺場。因為,一到五點,他們要返屋企陪老婆。」
單身同志更淒酸
另一類,是自小已經很清楚性取向,但難以抗拒社會期望,多數試過無數次相睇後,推無可推,隨便結一結,很快離婚。「他們很可能也有家庭生活,例如跟兒子同住。訪問完成,出了書後,我試過上門探訪其中一位伯伯,他有自己的房間,房間入面有個櫃桶,櫃桶入面有個曲奇罐,罐入面放了一本書,用雞皮紙包住,是我那本著作。大部份受訪者都不想我接觸他們的家人,他們很有信心,覺得老婆仔女對自己的秘密一無所知。透過社工,我知道伯伯的兒子一早知情。只是,為了維持家庭,所有人也選擇保守秘密。」
江紹祺說,老同志們不會去基吧,只會去上樓的封閉式桑拿。一來自覺跟年輕同路人格格不入;二來基吧太開揚,而他們認定自己不見得光。既然防範意識深重,為何紙還是包不住火?「你跟一個人相處多年,沒有理由看不出少少蜘絲馬迹。未必知道他在出面另有女人還是男人,但肯定知道他有些心事不可能跟家人分享。」
要花費一生來假裝保守秘密,實在痛苦;如果是我,倒不如引刀成一快,沒有家人沒有責任,還來得瀟灑。「以我的觀察,從來未結婚的單身老同志,故事往往更加淒酸。」
「你不要忘記,很多老同志其實不算肯定自己的性取向,他們可以很愛自己的太太,兩個人關係好好,如常發生性行為,整個過程,不是太過難以接受,或面對。」
「那班伯伯,大部份是教育程度不高的低下階層。沒有家庭的話,可能一直找不到同志伴侶,也有可能同志伴侶已過身;到年老了,身體開始衰退,就會遇到一般獨居老人的困難。他們多了一層性取向的包袱,挑戰更多。有位行動不便的伯伯,接受屋邨內志願機構提供的送飯服務,知道該機構有宗教背景,好驚,驚到將放在家中的男人相片全部扔掉,怕給人看到,更怕有朝一日去世時,給人揭穿秘密,會給街坊指罵為死基佬。」
受過高等教育的上等人,也不代表沒有煩惱。江紹�韖t有一個個案,受訪者出身富裕,讀過大學,在那個年代,不常見。也因為家境,父母的期望特別高,希望兒子循規蹈矩。「他只好扮直,佯稱在外地有妻子有兒子,跟他相處廿多年的伴侶,則扮作他的私生子,用一個謊言掩飾一個謊言,再用另一個謊言掩飾新的謊言。他已經考慮清楚,人生最後一個謊言,就是欺騙家人,把遺產留給那個所謂的私生子。」
原則上,寫了英文論文,之後再出一本中文書籍,大功告成。江紹祺已經無法抽身,組織了「晚同牽」,每月跟一班老同志茶�禳A除了讓他們帶些陳年桑拿套票、戲院門票之類舊物緬懷一番,更實際功能是請些律師上來講解如何訂立遺囑之類。現時共有百多位成員,有老有嫩有同志有非同志。當前急務,是希望改善到香港的安老服務。
「在香港的安老院,即使兩夫婦,也需要分層居住。在他們眼中,老人家好像沒有情慾。我用中文寫書,現在再被改編成電影,就是希望讓更多香港人知道社會上有一班被忽略的人,面對如此的困難,希望引伸到大家的討論。」
已經跟性取向沒有直接關係。當然,身為同志的話,避忌更多。江紹祺認為香港社福界從來沒有關心老年同志,力圖爭取開設同志專屬安老院。不是自相矛盾嗎?明明強調大部份老同志死不願出櫃,你要他們走入同志安老院,不是自己把標籤貼在身上?「有好多伯伯開始接受到自己,他們選擇同志安老院,可以起積極的帶頭作用。當然,長遠來說,同志服務如果融入到普通安老服務,最理想,根本不用刻意設立專為滿足某類特定人士需要的中心。像去酒吧,社會接受到的話,同志去直吧,一樣可以跟伴侶開開心心,跟同志朋友飲酒吹水。」
畢竟年輕一大截,對於性取向,沒有甚麼不可以宣之於口。江紹祺較近期的一份題目,是比較中港台三地的90後同志,結論是大部份受訪者也重視個人需要遠高於滿足社會責任,跟戰前出生一代,彷彿兩個世界。「能夠忠於自己,畢竟是一件值得開心的好事。不過,自從我接觸過上一輩的同志後,多了體諒,多了了解。很多人認為今時今日如果還有同志不肯come out,是有點不負責任。我不同意。每個人有不同考慮,如果come out不是你杯茶,不要come out。」
我只想問多江紹祺一句:那班一生為性取向戰戰兢兢的伯伯,看�荍A這一個對性取向無畏無懼的年輕人,究竟有甚麼感覺?「或者,他們或多或少也會羨慕我吧。我們這一代,行的路,遠遠不及他們行過的迂迴。」在很多範疇上,世界好像不斷倒退;總有些例外,是有點進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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