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9日 星期一

以全新觀點審視東亞殖民史與鴉片戰爭的史詩鉅作!──《罌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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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20 第 1298

本期主題:以全新觀點審視東亞殖民史與鴉片戰爭的史詩鉅作!──《罌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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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課綱外一章,印度觀點下的鴉片戰爭──朱鷺號三部曲之一《罌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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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海

以全新觀點審視東亞殖民史與鴉片戰爭的史詩鉅作!

•歷史課綱外一章,印度觀點下的鴉片戰爭: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落難者,在命運的牽引下登上這艘貨船, 乘著擾攘的時代浪潮,航向一場即將變世界的戰爭……

【內文選摘1】

……狄蒂叫凱普翠留在卡魯瓦的牛車上,獨自走向工廠入口。這兒有個秤重的廠棚,每年春季,本地農夫都會把包裝用的罌粟葉紙餅運來秤重,並分出或精緻或粗糙的等級。狄蒂自己做的葉餅累積到值得跑一趟的份量後,也會拿到這兒來賣。收穫季總有一大堆人擠在這裡,但今年的收成晚,人數相對也顯得少了。
一小隊制服警衛在門口值班,狄蒂看到他們的隊長便鬆了口氣,這個相貌威嚴、蓄白色八字鬍的長者,是她夫家的遠親。她走到他面前,低聲說出胡康的名字,他立刻知道她的來意。他把她帶進工廠時說:妳丈夫狀況不好,趕快帶他回家吧。

狄蒂正想進去,但她朝隊長身後的秤重棚看了一眼,心頭猛然一驚,反而退後一步。那棚子極長,以致另一頭的門看起來就像遠處一個幽幽發光的小針孔;其間成雙成對排列著許多巨型磅秤,周圍的人因此被襯得渺小;每台磅秤旁都站著一個戴高帽的英國人,監督秤重員和記帳員。戴頭巾的辦事員抱著一大疊紙張,圍腰布的記錄員捧著厚厚的記錄冊,在英國老爺身邊忙得團團轉。到處是赤身露體的男孩,成群結隊扛著堆疊到難以想像高度的罌粟花瓣包裝紙。

可是該去哪兒呢?狄蒂警戒地問隊長:我怎知道怎麼走呢?

直走,穿過這間廠棚,他答道:然後繼續走,穿過秤重大廳,到混合室。到了那兒,妳會看到我們有個親戚在等。他也在這工作。他會告訴妳哪裡能找到妳丈夫。

狄蒂用紗麗遮臉走了進去,無視記錄員、辦事員和其他低階職員的目光,穿過堆得柱子般高的罌粟花餅。這裡看不到別個女人,不過無所謂──所有人都忙得沒空問她要去哪裡。但還是花了好長時間才走到對面那扇門口,她站在刺眼的陽光下,一時什麼也看不見。對面又是一扇門,通往另一個龐大的鐵皮屋建築,而這棟建築比秤重廠棚更大更高──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建築物。她一路喃喃禱告走進去,再次為眼前景觀停下腳步。面前的空間大到讓她頭暈,必須靠著牆才不致跌倒。從地板直達屋頂的細窄窗戶裡,射入一道道光線,巨大的正方形立柱從這頭延伸到另一頭,屋頂距夯實的地面非常之遠,所以室內空氣清涼,幾乎像是冬季。帶有泥土味的生鴉片汁怪味縈繞地面,令人不適,就像冷天裡燒木柴的煙味。這棟房子也沿著牆邊擺著巨大的磅秤,卻是用來秤生鴉片的。每一組天平周圍都堆著幾十個圓底陶罐,就跟她用來裝自己收成的那種罐子一模一樣。她對這容器多麼熟悉啊:每一個可裝一孟得生鴉片膠,黏稠程度得是若將一球鴉片放在手心,翻轉向下,張開手掌,它也暫時不會落下。看著這些罐子,哪裡想得到裝滿它們要花多少時間心血?原來它們被送到這兒嗎,這些從她田裡長出的東西?狄蒂忍不住好奇地四下張望,對那些罐子搬上搬下天平的速度與敏捷驚奇不置。它們秤完就貼上紙標,送到一個坐著的洋老爺面前,他會先挑挑戳戳,嗅嗅罐子的內容物,然後蓋章,有些通過去加工,有些則淘汰,去做較沒價值的用途。送容器來秤量的農夫站在不遠處,被一排手持棍棒的衛兵攔住;他們或緊張或憤怒,或瑟縮或絕望,等著看今年的收成能否達到合同的要求──如若不能,明年一開始,他們就得背上更高的債務。狄蒂看著一名衛兵把一張紙交給一個農夫,換來一聲抗議的怒吼。她注意到大廳裡滿是爭吵怒罵聲,農夫對記錄員咆哮,地主對佃農破口大罵。

狄蒂發現自己引起了注意,連忙縮起肩膀向前走,加快腳步穿過像個沒有盡頭的山洞似的大廳,直到又走到外面的陽光下,才敢停下。她很想在這兒多停一下喘口氣,但她在紗麗的掩護下,看到一個武裝警衛大步向她走來。這時只有一個方向可走──進入右側的廠棚。她毫不猶豫,提起紗麗下襬,很快衝進門內。

再一次,眼前的空間讓狄蒂感到震撼,但這次不是因為空間遼闊,正相反──這兒像個光線黯淡的隧道,牆上只挖了幾個小洞。室內空氣又熱又臭,像間封閉的廚房,只不過這兒的氣味不是香料和食用油,而是液態鴉片,混著淡淡的汗酸味──臭味濃到她得摀住鼻子才不至作嘔。她一鎮定下來,就看到一幕驚人景象──許多具沒有腳的黑色軀體正繞著圈轉來轉去,像群受奴役的魔鬼。這景象──加上中人欲嘔的臭氣──嚇得她兩腿發軟,為了不讓自己昏倒,只好慢慢向前走。等她的眼睛更適應黝暗,就發現那些繞圈子軀體的祕密:原來都是裸體的男人,站在深度及腰的鴉片桶內,一遍又一遍踩踏,讓鴉片膏軟化。他們的眼神空洞呆滯,但仍能保持動作,就像蜂蜜上的螞蟻般,慢吞吞踩著踏著。直到再也動彈不得時,他們就坐在桶子邊緣,只用腳攪拌那黑黏的膏狀物。這些坐著的男人比她看過的任何活物更像食屍鬼。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紅光,而且看起來全身赤裸,他們的裹腰布(如果有穿的話)浸透了鴉片,與他們的皮膚已無法區別。在走道上巡視的白人監工也幾乎同樣恐怖──因為他們不僅沒穿外套,沒戴帽子,還起袖子,手中拿著金屬瓢、玻璃杓、長柄耙子等凶器。一個監工向她走來,她不由得放聲尖叫;她聽見他說了幾句話──她根本不想知道他說什麼,光是這麼一個人對她說話造成的驚駭,就足以讓她急忙沿著隧道往前衝,從另一頭跑出去。

衝到門外,她才讓自己盡情呼吸。她正努力吐清肺裡那股攪拌生鴉片的怪味時,聽得有人問:大嫂嗎?妳還好吧?那是他們親戚的聲音,她費了好大力氣才不至倒在他身上。幸好他似乎不需要解釋,就能理解那條隧道對她的影響。他帶她穿過一個院子,來到一口井邊,從水桶裡倒出一些水,讓她喝下並洗把臉。

他說:所有人通過混合室後都需要喝水,妳最好在這休息一下,嫂子。

狄蒂滿心感激地蹲在一顆芒果樹蔭下,聽他介紹周遭的建築:那是加濕廠,罌粟葉做的包裝材料要先濕潤,然後送到組裝廠;那邊那棟跟其他建築都保持一段距離的是製藥廠──製作白人大爺特別重視的各種深色糖漿和奇怪白色粉末。

狄蒂讓那些話在耳中進進出出,直到開始不耐煩,急著把當前這樁事先處理好。來吧,她說:我們走吧。他們站起身,他帶著她對角穿過院子,進入另一個一點不比秤重廠房小的大廠房──唯一的差別是秤重廠房裡充滿爭吵的雜音,這兒卻像墓園一樣安靜,彷彿喜馬拉雅深山巖窟改造的神壇,寒冷潮濕,光線晦暗。兩旁一路延伸出去,都是直達天花板的高大架子,整齊堆著數以萬計一模一樣的鴉片球,每一顆的形狀和重量都跟剝了殼的椰子差不多,只不過顏色是黑的,而且表面有光澤。狄蒂的嚮導湊在她耳畔悄聲說:鴉片調配好後,就送到這兒來晾乾。她看到架子之間用支架和梯子銜接;四下張望,又看到大批男孩在木頭鷹架上攀爬,動作靈巧不亞於市集賣藝人,從一排架子跳向另一排架子,檢查一個個鴉片球。英國監工不時高聲發出一道命令,男孩們就把鴉片球互相擲來擲去,用接力方式傳送,直到它們平安放在地板上。他們得用一手抓支架──位置又那麼高,稍一失手一定送命──只靠一隻手怎麼可能丟得那麼準?狄蒂覺得他們的抓握那麼篤定,真是不可思議,直到突然有個男孩漏接了一顆球,讓它掉到地上,球爆裂開來,內部膠質濺得到處都是。揮著藤鞭的監工立刻撲向違紀者,他的尖叫與哀嚎在整個廣大寒冷的廠房內迴響。慘叫聲讓她加快腳步,追上親戚,在廠房的另一個門口趕上他。他畢恭畢敬壓低聲音,虔誠得像個即將走進寺廟最深處聖堂的朝聖者。這兒是組裝室,他小聲說: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這兒工作──但妳丈夫胡康•辛是其中之一。

狄蒂進去就覺得,這兒確實是座寺廟,前方是條空氣清新的長走道,兩排穿腰布的男人像參加盛宴的婆羅門般,盤腿坐在地上,每人都有個草編蒲團,周圍布置了銅杯和其他配備。狄蒂從丈夫的描述中得知,在那房間裡工作的人不少於兩百五十人,還有兩倍於這數量的跑腿男孩──包裝工人極為專注,除了跑腿的腳步聲,和宣布又一顆鴉片球完工的喊聲,幾乎聽不見其他雜音。包裝工的手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動作,在半球形的模子裡鋪上用稀釋鴉片水沾濕的罌粟花瓣薄紙餅。胡康曾告訴狄蒂,每一種材料的分量都由這家公司遠在倫敦的董事精確制訂:每包必須裝入剛好一斤七兩半鴉片,每一球都包裝在一半精緻一半粗糙的五兩重罌粟葉紙餅裡,然後整顆球要用不多不少剛好五兩鴉片水沾濕。整個系統已運作得爐火純青,跑腿會將每種材料依精確份量送達每個座位,包裝員的手根本不須停頓。他們鋪模子時,會讓一半潤濕過的紙餅垂在外面。放入鴉片球後,順手就用多出的紙餅把它蓋住,外面裹上罌粟屑,拍掉多餘部分。接著就等跑腿送來分成兩半的陶製圓球組成的單球裝外盒。鴉片球放入後,兩半球合為一個滾圓的小砲彈,把這項大英帝國利潤最高的商品保護停當,然後就可遠渡重洋,送達遙遠的大清國,等人用菜刀將外包裝敲碎打開。

※     ※     ※

「試想英國的統治帶給印度的種種利益,我們豈不就能推斷,鴉片是上帝賜給這國家最大的福佑嗎?豈不更可以說,把這些好處散播給更多人,乃是上帝賦予我們的責任嗎?」

「用上帝為鴉片辯護,你不覺得不安嗎,勃南先生?」

※     ※     ※

【內文選摘2】

……尼珥對這氣質優雅,進退有度的年輕美國人頗有好感。陌生人的家世與出身經常引起尼珥的好奇:在孟加拉,要知道一個人的來歷很簡單;多半情況下,只要聽名字就猜得出對方的宗教、階級、村莊。外國人相對而言比較難解,比方瑞德先生的儀態,令尼珥相信他可能來自古老的貴族世家──他記得曾在某處讀到,歐洲貴族把排行在後的兒子送去美洲並非不尋常之舉。基於這念頭,他說:「你的城市,瑞德先生,我印象中它是以一位巴爾的摩爵士命名的,沒錯吧?」

那回答出奇地沒把握──「也……也許吧──我不確定……」

但這只讓尼珥更堅決地相信這位沉默的客人出身貴冑。「你最近就要搭船回巴爾的摩了吧……?」尼珥問道。

「啊,不會,先生。」賽克利答道:「朱鷺號要先去模里西斯。如果趕得回來,我們年底可能會去中國。」

「我明白了。」這讓尼珥憶起請這場客的初衷,也就是了解他的頭號債主目前的運氣有什麼新發展。他轉向勃南先生:「那麼,最近有改善吧,中國那邊的情況?」

勃南先生搖搖頭答道:「沒有,尼珥•拉丹王爺。沒有。老實說,情況還更加惡劣,甚至已經正式論及將要開戰。這很可能就是朱鷺號要去中國的理由。」

「開戰?」尼珥大驚:「可是我完全沒聽說要跟中國開戰啊。」

「我相信你沒聽說過。」勃南淺笑道:「像你這樣的大人物,何必在意這種事?你有那麼多宮殿、後宮、船屋,需要煩心的事已經太多了,我相信。」

尼珥知道人家在諷刺他,不由得怒從心起,好在第一道菜及時出現,解除了他表現失態的危機。銀湯碗被偷了,因此湯裝在剩下一個同樣純銀打造的貝殼形雞尾酒缸端上來。

竇提先生露出一道沉醉的微笑。「我聞到的是鴨肉嗎?」

尼珥不知道今天吃什麼菜,因為廚師直到最後一刻還在張羅材料。這艘船屋存糧很少,備辦大餐的消息讓廚師張惶失措,大隊衛士、侍從和船夫都被派出去捕魚、打獵──尼珥實在不知有哪些收穫。所以最後由帕里莫出面,低聲確認這道湯裡的肉確實來自油脂被用來拋光桌面的那隻動物──不過尼珥只說湯用到那隻鴨的屍骸,省略了故事的後半。

「好極了!」竇提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尼珥雖被打斷,卻沒忘記勃南先生對他在意的事物表示不屑。他謹慎地穩住聲音說:「勃南先生,我其實下了不少功夫追蹤新聞──但我真的對你提到的這場戰爭一無所知。」

「好吧,先生,那就讓我告訴你好了。」勃南先生說:「最近廣州的官員採取強烈手段阻止鴉片輸入中國。我們在那邊有生意往來的人一致認為,不能讓滿大人隨心所欲。結束貿易會害大家破產──包括我的公司、你、還有整個印度。」

「破產?」尼珥和顏悅色地說:「但我們當然可以賣比鴉片更有用的東西給中國。」

「但願如此。」勃南先生說:「但事實不然。說得簡單點:他們根本不要我們的東西──他們頑固地以為用不著我們的產品和工業製品。相對的,我們卻少不了他們的茶葉和絲綢。如果不靠鴉片,龐大的白銀流出會令大不列顛及其殖民地無法負荷。」

這時,竇提先生忽然插話:「問題在於,你們知道,支那強尼嘗到鴉片的滋味前,總以為還能回到過去的好日子。但回不去了──此路不通。」

「回去?」尼珥訝說:「但中國自古就有鴉片癮,不是嗎?」

「自古?」竇提嗤之以鼻。「哼,我年輕時第一次去廣州,進口鴉片還少得可憐。豬尾巴強尼他媽的死硬腦袋。我告訴你,要讓他喜歡上鴉片,真不簡單。不成不成──賞罰要分明,你必須承認,要不是英、美兩國商人努力不懈,對鴉片上癮的就只限少數上等人。我們應該衷心感謝勃南先生這樣的人物。」他向勃南舉杯:「敬你,大人。」

尼珥正想加入敬酒,但第二道菜上桌了:是全熟的整隻童子雞。「我不敢相信,這不正是那只要吃到死亦無憾的烤雞嗎!」竇提先生樂不可支地喊道。

尼珥舉杯向勃南敬酒,雖然慢了一步,但可藉此轉移注意力。他說:「敬你,大人,祝你在中國大發利市。」

勃南微笑。「不容易啊,我告訴你。」他說:「尤其開頭那幾年,滿大人特別難搞。」

「真的?」尼珥一向對經商沒興趣,總以為鴉片貿易在中國是有官方許可的──這麼想似乎很合理,因為孟加拉的英國官方不僅批准這項貿易,還責成東印度公司完全壟斷。「這真讓我意外,」他說:「所以,中國官方不贊成賣鴉片囉?」

「恐怕是如此。」勃南說:「中國把走私鴉片視為非法已有好一段時間。但過去他們一直沒什麼大動作。北京官員和總督原本拿了一成佣金,就樂得閉眼不管。現在他們小題大作是為了想分更多利潤。」

「簡單。」竇提嚼著翅膀說:「這些豬尾巴該受點教訓。」

「我同意你的看法,竇提。」勃南點頭說:「適時給點懲罰是有益的。」

「所以你們認為,」尼珥說:「貴國政府要打仗了?」

「可能會發展到那一步,是啊。」勃南說:「大不列顛有無比的耐心,但任何事都有個限度。你看天朝是怎麼對待阿美士德勳爵(譯註:Lord Amherst,英國外交官,一八一六年代表英國率使節團訪華,但因雙方在晉見嘉慶皇帝的禮節上有歧見,結果使節團未見到清帝就無功而返。),他帶著一整船禮物等在北京城門口──皇帝卻連見都不想見他。」

「啊,別提了,真令人無法忍受!」竇提氣鼓鼓地說:「還要求爵爺在大庭廣眾磕頭。哼,接下來他們就要叫我們留根豬尾巴了。」

「後來律勞卑爵士的下場也沒好到哪去(譯註:Lord Napier於一八三四年出使中國,因不了解或不理會清廷對外國人的重重限制,與當地官府發生軍事衝突,被驅逐到澳門,不久就患病去世。)。」勃南提醒他:「滿大人對他,就像對這隻雞一樣不當回事。」

一盤魚送了進來:裹粉油炸的魚柳配酥脆的炸蔬菜。竇提仔細打量那魚。「鱸魚,如果我沒看錯──還有帶餡兒的炸餅!哎呀,大人,你的大廚真讓我們受寵若驚。」

尼珥正打算表達客套的抗議,卻發現一件令他震驚到無以復加之事。他的眼光飄向桌子中央那盆枯萎的蓮花上,隨即恐懼萬狀地察覺,插花容器並非他以為的是個花盆,而是個舊陶瓷夜壺。船上年輕一輩的船夫顯然都對這件器物的功能與歷史一無所知,但尼珥清楚記得,它是特地買來供一位腸胃長寄生蟲的重病老法官使用的。

他壓抑一聲噁心的驚呼,連忙移開目光,尋找一個足以使來賓不至注意此事的話題。他立刻用還聽得出殘存些許厭惡感的聲音說:「但,勃南先生!你是說大英帝國為了強迫中國買鴉片不惜一戰嗎?」

勃南的反應來得很快,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顯然弄錯了我的意思,尼珥•拉丹王爺。」他說:「戰爭如果爆發,也不是為了鴉片。打仗是基於原則:為了自由──為貿易自由,也為中國人民爭自由。自由貿易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權利,這原則適用於所有商品,包括鴉片在內。但以鴉片而言,更重要的是,若沒了它,幾百萬中國人就將喪失英國提供的長久利益。」

聽到這兒,賽克利插嘴說:「怎麼說呢,勃南先生?」

「理由很簡單,瑞德,」勃南耐心地說:「英國對印度的統治若沒有鴉片就無法維持──事實就是如此,我們不用假裝。你一定知道,這些年來,東印度公司光是出售鴉片的年收入,就等於你的祖國,美國的全年國民所得。你能想像若沒有這筆源源不絕的財富,英國能統治這塊貧瘠的土地嗎?試想英國的統治帶給印度的種種利益,我們豈不就能推斷,鴉片是上帝賜給這國家最大的福佑嗎?豈不更可以說,把這些好處散播給更多人,乃是上帝賦予我們的責任嗎?」

尼珥對勃南的高論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其他方面。他這一刻才想到,夜壺這檔事本有可能發展出更恐怖的結局。例如,萬一它被當作湯碗,盛滿冒著熱氣的湯送上來的話,他該怎麼辦?想到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他有充分理由感謝神明,使他不至在社交場合身敗名裂,這件事充滿神的旨意,他忍不住滿懷虔敬地反駁:「用上帝為鴉片辯護,你不覺得不安嗎,勃南先生?」

「一點都不會。」勃南捋著鬍子說:「我有位同胞說得簡單明瞭:『耶穌基督就是自由貿易,自由貿易就是耶穌基督。』我認為這是我聽過最真實的話。如果上帝要用鴉片當作打開中國的工具以接受祂的訓誨,那就讓它實現罷。就個人而言,我得承認,我覺得英國人毫無理由助長滿清暴君剝奪人民享用這仙丹妙藥的行徑。」

「你是指鴉片?」

「當然。」勃南嚴厲地說:「我且問你,大人,你願意回到拔牙或截肢時沒有任何止痛藥減輕痛楚的時代嗎?」

「不會啊。」尼珥打個寒噤。「當然不會。」

「我想也是。」勃南說:「所以你最好記住,少了嗎啡、可待因、那可丁,現代醫療和外科手術就都無法施行,而這些藥物不過是鴉片所衍生福庇中的少數幾種而已。我們的淑女──啊,我們敬愛的女王也包括在內──沒有鴉片酊要怎麼辦。想想看,甚至這個進步與工業化的時代都可說是鴉片造就的。若沒有它,倫敦街頭會滿是咳嗽、失眠、大小便失禁的人。把這一切列入考慮,豈不有充分理由質問,滿清暴君有沒有權利橫加阻撓,剝奪他無助的子民享受進步好處的機會。你想,上帝若看到我們與暴君同流合污,讓那麼多人無法分享天賜至寶,衪會高興嗎?」

「但是,勃南先生,」尼珥堅持說:「中國有很多人染上鴉片癮,中毒不醒,不也是事實嗎?我們的造物主應該不樂見這些苦難吧?」

這話激怒了勃南。「先生,你提到的缺失,」他答道:「只是人類墮落的一面,如果你有機會到倫敦的貧民窟走一遭,尼珥•拉丹王爺,你就會親眼看到,帝國首都賣杜松子酒的店鋪裡,上癮中毒的人並不比廣州鴉片館裡少。難道我們因此就要剷光城市裡的酒館?禁止在餐桌上飲用葡萄酒,也不准在客廳飲用威士忌?剝奪水手和軍人每天的一杯小酒?即使執行這些政策,難道從此就不會有人上癮,再也沒有人沉醉?如果這方面的努力失敗,國會中的議員諸公就得承擔因而喪生的每條人命的罪疚?答案是不。不會的。因為要矯正毒癮問題不能靠國會或皇帝下令,只能靠個人良知──每個人要認清個人的責任,要敬畏上帝。做為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國家,這是我們能教中國唯一且重要的一課──我一點都不懷疑那不幸國家的老百姓會歡迎這個信息,問題是他們受殘酷的暴君控制,以致無法聽到。中國的腐敗只能歸咎於它的暴政,先生。像我這樣的商人無非就是自由貿易的僕人,它像上帝的十誡一樣,是永恆不變的。」勃南先生頓了一下,把一塊酥脆的蔬菜球扔進嘴裡。「在這方面,我還能補充一點,我認為拉斯卡利王室不宜討論鴉片是否道德的話題。」

「有何不宜?」尼珥打起精神,準備面對接下來必然出現的對峙。「請解釋,勃南先生。」

「有何不宜?」勃南挑起眉毛。「這麼說吧,最好的解釋就是,你擁有的一切都來自鴉片──這艘船、你那些房子、這一桌食物。你以為光靠你的房地產收入和那些身在飢餓邊緣,與苦力無異的農民,就能有這種享受嗎?不可能的,大人,是鴉片給了你這一切。」

「但我不會為它發動戰爭,大人。」尼珥用同樣尖銳的語氣對勃南說:「我也不相信大英帝國會這麼做。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國會在貴國的影響力。」

「國會?」勃南笑了起來:「戰爭結束前,國會根本不會知道此事。相信我,大人,如果這種事要交給國會處理,老早就沒有大英帝國了。」

「對啊,對啊!」竇提舉杯說:「這話說得再正確不過……」

下一道菜送上來,打斷了他的話,這道菜的出場動員了船上的大半船員。他們一個接一個走進來,捧著裝有米飯、羊肉、大蝦的銅盆,還有泡菜和醬菜的拼盤。

「啊,終於來了──咖哩大餐。」竇提說:「時機也恰好!」蓋子掀開時,他迫不及待往桌上張望。他找到要找的東西,快活地伸手指著一個裝滿菠菜和魚片的銅碗:「這不就是名震八方的拉斯卡利熱炒魚嗎?啊,我確信是它!」

食物的香味對尼珥毫無影響,他被勃南的話深深刺傷,所有與食物有關的念頭、蛔蟲與夜壺的困擾,都忘得一乾二淨。「千萬別把我當作無知的本地人,」他對勃南說:「就像對小孩似的跟我講話。容我這麼說,貴國的年輕女王不會有比我更忠貞的臣民,也沒人比我能更清楚理解英國人享有的權利。事實上,我能補充,我對休姆先生、洛克先生、霍布斯先生等人的著作都非常熟悉。」

「你甭在我面前提什麼休姆、洛克的。」勃南用駁斥搬弄權威姓名以自抬身價者的冰冷口吻說:「我告訴你,打從他們一進孟加拉稅務局工作,我就認得他們。我也讀過他們寫的每一個字──包括他們寫的衛生報告。至於霍布斯先生,我前幾天還在俱樂部跟他一塊兒吃飯。」

「霍布斯這好小子,」竇提忽然插嘴說:「進市議會啦。如果我沒弄錯。我跟他去打過一次野豬呢。嚮導驚起一隻老母豬和一窩小豬,把馬嚇得魂不附體。老霍布斯摔下來──正好跌在一隻小豬身上。當場就死了。我是說那隻小豬。霍布斯毫髮無傷。真是慘不忍睹。不過烤熟後依舊美味。我是說那隻小豬。」

勃南從背心裡取出一枝雪茄,放在拇指上敲了敲。「如果你不介意,尼珥•拉丹王爺,我想私下跟你說幾句話。」

尼珥想不出任何拒絕這要求的藉口。「當然,勃南先生。我們到上層甲板去好嗎?在那兒不會受人打擾。」

一到上層甲板,勃南就點起雪茄,向夜空噴出一篷煙霧。「我很高興有這機會跟你談談。」他說:「這是出乎意料的樂事。」

「謝謝你。」尼珥戒備地說,所有自衛本能這下全都甦醒了。

「記得我最近寫給你的信吧。」勃南說:「能否請教,你是否考慮過我的提議?」

「勃南先生,」尼珥乾澀地說:「很抱歉,目前我還不出欠你的那筆錢。請你了解我無法配合你的提議。」

「為什麼?」

尼珥回想前一次去拉斯卡利,他的佃農和管理員在公開會議中苦苦哀求他不要出售領地,使他們失去耕作數代的土地。他回想最後一次前往家族宗祠,祭師跪倒在他腳下,求他不要把他歷代祖先祭拜的寺廟交給外人。

「勃南先生,」尼珥說:「我的家族擁有拉斯卡利領地兩百多年;霍德家族連續九代坐在王座上。我怎能用它來抵債?」

「時代改變了,尼珥•拉丹王爺。」勃南說:「不隨時代改變的人,就只好被淘汰。」

「但我對人民負有責任。」尼珥說:「你一定要試著了解──我的宗廟在那塊土地上。我無權拿任何一部分土地出售或送人。它也屬於我的兒子和他尚未出生的後代。我不能轉讓給你。」

勃南噴出一口煙。「老實跟你說,」他壓低聲音:「事實上你沒得選擇。你欠我公司的債,即使賣掉所有房地產都還不清。恐怕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勃南先生,」尼珥堅決地說:「請忘掉你的建議。我會賣掉我的房屋,也會賣掉這條船,我會盡可能賣掉一切──但我不能放棄拉斯卡利的土地。我寧可宣告破產,也不能把領地交給你。」

「我明白了。」勃南說道,毫無不悅之意。「我可以把你方才的話當作最終決定嗎?」

尼珥點點頭:「是的。」

「那麼,就這樣吧。」勃南凝視雪茄發光的菸頭。「我們把話說清楚,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後果,你就只能怪自己了。」

※      ※      ※

─ 朱鷺號三部曲之一《罌粟海》(Ibis Trilogy 1: Sea of Poppies)
by Amitav Ghosh
2015.11 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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