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美學系列】池上日記3(上)油菜花
我喜歡縱谷的冬天。
田地收割了,獷悍的土地上留著粗粗硬硬的稻稈。稻稈燒起熊熊野煙,田裡流走著墨黑焦苦的橫直的線,是一般觀光客不容易看到的風景。
有時候太執著於精緻的文明,會錯過真正生活裡大氣有生命力的創作。令人震動的古埃及的金字塔是帝王陵墓,中國的長城是為戰爭修建的防衛性建築,未必是在精緻藝術動機下創作出來的作品,卻也是所有精緻性建築藝術難以匹敵的偉大文明標誌。
我十分懷念池上舊農村時代留下的一些產業的遺址,像萬安山坡上一處舊的磚窯廠,建於一九五四年。農業時代,家家戶戶都需要磚,燒磚是重要產業。新興鋼筋水泥成為建築材料,萬安山坡黏土也開發殆盡,原來興盛的磚窯廠近幾年也就廢棄不用了。一個接一個圓形的土窯,大約有十幾個之多,連成一線,蜿蜒如蛇,這是民間俗稱所謂的「蛇窯」嗎?池上書局提供我的資料是「登窯」,也稱「目仔窯」或「坎仔窯」,十九個窯,長達五十六公尺,有五個點火口。第一目的窯洞高一.九公尺,二○○三年地震,震毀好些窯目,但目前大致還可以看出當年原貌。全盛時代,這個窯廠燒磚供應縱谷左近許多建築用磚,曾經是如何繁忙的產業。(圖五)
這樣的古窯形式,小時候,看到很多,產業一旦改變,很快就消逝了。如果位於都會附近,地價昂貴,更是快速被剷除,留不下一點舊產業的記憶。沒有記憶,沒有歷史,對一塊土地的認同是非常淺薄的,即使一時喧囂熱情,難以沉澱累積,很快就煙消雲散。
池上位處縱谷南端,從北部都會或南部都會到池上,都不是一蹴可幾,傳統產業的許多生活記憶都還算完整,市街上以前為農家打造農具的鐵鋪,萬安村的磚窯廠,舊的穀倉將改建為美術館,保留著穀倉在半世紀裡的產業記憶。舊的養蠶場,在產業轉型的時刻,可以轉變成什麼新的能量?也許是所有農村小鎮可以一起思考的功課,其實也就是所謂文創吧,讓傳統木材、土磚、金屬、紡織的產業轉型,材料、手工技術都要傳承,作品有全新的現代性,產業才能永續。
磚窯廠位在海岸山脈的丘陵上,可以眺望池上縱谷平原,視野很好,窯廠附近有巨大的苦楝樹,冬季落盡樹葉,長枝條上掛著一串一串苦苓子,看起來像青黃色圓圓的橄欖。
窯場除了燒磚的窯洞,還有昔日壓磚用的鐵製模具,遺棄在草叢間,已經鏽蝕。這些鋼鐵模具,焊接起來可能都可以是好看的金屬雕刻。如同多力米擺置的舊碾米器具,不但是產業記憶,也同時是有很美的造型結構的現代裝置。
冬季的風吹起,野煙飄散,稻稈用機器打碎,翻在田土裡做肥料。接著就開始撒油麻菜子。大概在十二月中前後,油菜就整片長起來,原來油綠綠的菜葉,下一場雨,就開始搖盪起明黃嬌嫩的油菜花來了。(圖六)
油菜花在中國江南很多,時間晚一點,大概二、三月初春,一直到清明前後,都是江南的好風景。我也在尼泊爾高山上看過油菜花,種在高高低低的梯田裡,又是另一種景致。
油菜花開成一片的時候,白色的小蛺蝶飛舞其間,看到的人都覺得愉悅,彷彿是春天最早的宣告。
大自然裡,植物為了授粉,大多發展出強烈的顏色,吸引複眼的昆蟲,讓蝴蝶、蜜蜂容易找到目標,完成花粉傳播,完成交配繁殖。花的色彩其實隱藏著生存的競爭力。
紅色是高彩度,容易被發現。植物裡多紅豔的花,是令人覺得富足圓滿的色彩。華人民間多愛紅色,紅色是喜慶的顏色,過年過節也都一片紅。新年時,我到關山天后宮拜拜,光緒年間的廟宇,形式很古典,沒有太多改建的破壞。廟埕也很完整,是台灣少部分寺廟前廣場沒有被破壞的。這也要感謝交通不方便之賜,沒有炒地皮的價值,才讓一擁有歷史的廟宇保存了原貌吧。
我很喜歡關山天后宮的石雕壁塑,形式拙樸,連色彩也都有民間的喜氣。(圖七)
民間用色彩自有一套觀念,天后宮一到過年,廟宇前廳掛滿一式大紅燈籠,紅通通,讓人從心裡暖起來。這是設計師做不出來的設計,藝術家大多也不敢如此大膽,但是真好看。喜慶的圓滿,年節歲月的祈願祝褔,都在這一片單純紅色中,讓人覺得有福,可以低頭合十,在神明前說心裡的願望。從關山天后宮歡樂的紅色走出來,一路就看到田野裡大片大片的明亮喜悅的油菜花的黃。
黃色是高明度,也是容易被發現的顏色。許多菜花是黃色的,像各種瓜類的花,沒有紅花那麼豔,但是明亮喜悅,也一樣蜂蝶環繞。
民間取用紅色代表喜慶祝福,古代皇室就選擇了明黃,他們其實是很知道大自然裡色彩所代表的生命強度吧。
新開的油菜花好看,吃起來也香甜清新,彷彿把春天含在口裡,捨不得咬,水嫩芳甘,什麼作料都不加,配清粥,像小小村落無事悠閒的平常歲月。
油菜花開到極盛,明亮得讓人眼睛都亮了,走在田裡,喜悅開心,不知如何是好。盛大歡樂的黃,讓人愉快,也通常招來很多遊客,蹲在稻田裡,爭著跟花拍照。
油菜花開到極盛,通常附近的育苗場已經培育好秧苗。秧苗一盒一盒養在塑膠盆的淺土中,定時灑水,定時打開覆蓋的白棉布曬太陽,像照顧嬰兒,不可有一點閃失。(圖八)
秧苗準備好之後,插秧之前,推土機轟轟開動,整片燦爛金黃的油菜田就在車鏈下應聲倒下,輾爛在土裡。
第一次看到油菜花如此被「荼毒」,許多人大多都會驚叫,心中抱怨:推土機怎麼這樣蠻橫霸道,這樣蹂躪美麗的花海。
農民哈哈笑著,油菜花本來是要做肥料的,季節一到,都要刈除,混壓入土中。農民他們都知道,但看到快哭出來的外地觀光客,他們也彷彿有私下促狹捉弄一下遊客的快樂。
天地不仁,天地也無私,油菜花的季節過了,水圳開閘放水。田土裡潺潺水聲,水光映著天上雲影徘徊,那時沒有幾個人會發現土裡還有一點輾碎的油菜花瓣。
四時這樣輪替,萬物並育,天地真的無私,天地也不仁,不會為任何生命驚叫留連,我走在池上田壟間,知道不應該有多餘的眷戀牽掛。
初初插秧的季節,空中常有細雨。立春以後,耕耘機在水田裡來來往往,間隔疏疏密密,田裡立起一道一道美麗細嫩的稻秧,青翠明亮,像嬰兒的小手小腳。剛插秧的水田是亞洲稻作地區非常美麗的風景,歐美以種植大麥、小麥為主的地區,多是旱田,少了水,少了綠色,也少了東部亞洲特有的溫柔秀麗。
水田之美,台灣、泰國、中國江南、日本都可以看到。但是水田之美,我深深以為,台灣是可以考第一名的。台灣多兩期稻作,有些地方到三期,水田的風景因此是許多人成長的記憶。以前城市近郊,許多梯田風景慢慢消逝了,嘉南平原的農地也有輟耕現象,產業跟美的記憶,當然面臨轉型。時代轟轟向前駛去,我們或許留不住什麼,我走到池上,遊走在瑞穗、富里、關山、鹿野,彷彿想印證自己曾經有過的美麗歲月,童年、青少年,那些可能物質經濟不富裕的年代,卻看過最富麗的水田風景。(圖九)
如同今日的池上,如同今日縱谷還有許多同樣美麗的角落,聽到一個媽媽拿著兩個新摘絲瓜,像是抱怨又像是歡喜跟左鄰右舍詢問:「一早起門口,擺兩個絲瓜,誰送的啊?」沒有人回答,大家笑著,彷彿覺得這媽媽的煩惱也是多事。
我的畫室有新鋪的水泥前院,隔壁媽媽就把新切成條的菜脯、花生、芥菜一排排擺開曬,有一點抱歉地說:「這裡曬,乾淨。」
我因此也常吃到他們醃的梅子、曬的筍乾、菜脯。有一天得到葉雲忠家的雞湯,味美甘甜得不可思議,我問加了什麼,他們說:「只有醃了十四年的橄欖——」
池上家家戶戶都像藏著寶,十四年的橄欖、十八年的菜脯,市場上買不到,不是價格昂貴,而是時間如此珍重。在一切快速的時代,我們失去所有對物質的等待,我們沒有耐性等待,會知道什麼是愛嗎?
有比時間歲月更昂貴的東西嗎?
十四年,我們還有耐性把橄欖放在甕中,等待十四年嗎?我們還有耐性讓菜脯放十八年嗎?不發霉,不變酸,十八年,是如何細心照拂才能有這樣的滋味?
面對池上許多菜脯橄欖,小小的物件,但我總是習慣合十敬拜,因為珍惜歲月如金,知道這裡面有多少今日市場買不到的東西。
走過剛插秧的水田,田裡淺水反映出遠遠近近的山巒,反映出天空的藍,反映出來來去去的白雲,水圳嘩嘩,像唱著快樂的兒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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