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起薛朴剛剛的模樣,眾人遂要他也來一段。遲疑了一會,薛朴竟說要和珈后阿姨對唱……
小孩不聽話,免不了要處罰。家家戶戶,種種的處罰方式,自然林林總總;但若說起薛媽媽處罰薛朴的法寶,那可真算稀罕。
見過薛朴的人,多說他可愛。但在家裡,其實淘氣,又愛哭,而且經常和二姊鬥嘴鬥得沒分沒寸。(剛剛薛朴經過,看到此段,還賊賊地說道,「爸,不是有句成語說『家醜不可外揚』嗎?」)有時胡鬧過頭,惱火了他媽媽,這時,便會聽到厲聲一喝,「薛朴!從今開始,不准你看戲!」
聞聽此喝,一如焦雷轟頂,只見薛朴立時氣喪萎頓,啥話都說不出,啥胡鬧也鬧不下去。看倌,這一喝,威力竟然如此之大;這「不准看戲」,竟也成了薛朴最大的罩門。你道,這又為何?
話說,薛朴現讀小學二年級,日前寫著功課,有道造句,題目是「()有()、有(),最()還是()」,但見薛朴傻乎乎地盯著作業本,一聲不響,埋頭苦思,許久,才用他歪歪斜斜的字體,忽小忽大,就這麼寫了兩行:
(京劇裡)有(花臉)、有(小生),但我最(喜歡的)還是(文武老生)
嘿嘿!有這樣的寫法嗎?沒錯,薛朴正是這麼個戲迷。若用現代的話來說,他不折不扣,就是個戲曲發燒友。早在三年前,還沒讀幼稚園大班,那回,我騎單車載他一塊理髮;他理了個光頭,一臉清爽;理完後,換我,他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無所事事。老闆娘為了打發他,便打開電視,問道,「弟弟,要不要看卡通?」我在理髮椅上別過頭說,「他不太看卡通;如果有京劇,他愛看!」老闆娘言道,「現哪有京劇?」我回說,「不然,布袋戲或歌仔戲也行。」老闆娘調了頻道,總算找到楊麗花歌仔戲,薛朴遂安安靜靜、極專注地看著。待我也理完髮,結了帳,老闆娘笑著說,「怎麼有小孩那麼乖的?」停了半晌,她忍不住又嘖嘖言道,「哪有小孩這麼愛看歌仔戲的?還看京劇哩!」
呵呵!作為戲迷,薛朴一半是天生,一半是薰陶。從小生病,若是懨懨無氣力,但凡媽媽抱著看戲,精神總會好些;若是哭鬧,乍聽絲竹鑼鼓聲,多少也就和緩了下來。在家裡,反正耳濡目染,多的是戲曲。再加上我們若有似無地引領,幾年下來,他便從京劇入手,也算得上文武崑亂不擋;啥戲都愛看,也啥戲都愛聽。不論文戲,或是武戲,也不管是古典劇種,抑或是地方戲,反正,只要是傳統戲曲,他就有辦法看得忽忽入神。
作為戲迷,他的生活,實在比一般同齡兒童豐富而有趣。平日中午放學,除了寫寫功課、背背書(《唐詩三百首》已背過六回,《論語》四遍,現正背《史記•高祖本紀》;附帶一提,看戲曲對他的背書助益頗大)、做做家務等正經事之外,縱使姊姊尚未放學,他獨個兒的玩意可仍多著囉!譬如到院子裡看草木蟲蟻、窩在樓上看書(他最近讀《西遊記》吳承恩的原文,這也受益於戲曲)。當然,他最大的樂趣,仍和戲曲脫離不了干係。只要有一支竹棍,幾疊榻榻米,便能優游自在於一方天地:可耍把式,可練劈腿,可試翻滾,近日,他正學「朝天蹬」。玩累了,更喜歡的,則是到樓下看碟片。通常他自己找、自己放,熟門熟路;反倒我有時找張碟片,還得揚聲一問,「阿朴,那塊DVD放哪兒了?」
這些碟片以京劇為主,旁及崑曲、越劇以及河北梆子;前陣子,他還常看葉青的歌仔戲。上次暑假,薛朴和姊姊住茄萣老家,每晚,他們仨陪阿公阿嬤看歌仔戲。原先,我還準備了河洛劇團的演出錄影,但一家老小,卻只鍾情於葉青,很快地,便把數十集的《紅鬃烈馬》全數看完。看罷,薛朴意猶未盡,便將光碟又帶回池上,但凡沒事,就再看個一集,解饞似的。
若要說《紅鬃烈馬》,他更熟悉的,恐怕還是京劇。京劇的版本甚多,他尤其愛聽周信芳的〈平貴別窯〉與楊寶森的〈武家坡〉。我們平日在家吃飯,總聽音樂,以前曲目由我取決,一向就是琵琶、古琴或者京劇、崑曲輪流著聽。這陣子,薛朴開始搶著要播放碟片,倘順利「得逞」,他總挑那幾個「爺們」:余叔岩、周信芳、楊寶森等人之錄音。這幾位京劇史上熠熠生輝的老生大師,在薛朴口中,全像成日廝混、哥兒們似的。有天,聽著一個唱段,薛媽媽問何人所唱,薛朴回答,余叔岩。接著,馬上又說,「余叔岩的嗓子叫作『雲遮月』。」薛媽媽詫異問道,「什麼是『雲遮月』?」「余叔岩的聲音不太響亮,還有一點沙啞,他把這種沙啞的聲音摻進他的唱腔,就叫作『雲遮月』。」聽罷這話,薛媽媽一臉狐疑,怎麼聽怎麼不對勁,這時,但見薛朴賊賊地又說道,「沒有啦,這是我在書上看到的啦!」
至於《紅鬃烈馬》的王寶釧,他印象最深刻的,無疑是顧正秋。顧正秋的演出錄影,舉凡《鎖麟囊》、《汾河灣》,《文姬歸漢》等等,他都愛看;但真要說反覆觀之、喜之不盡的,仍是這齣《薛平貴與王寶釧》。這戲不僅他自個兒愛看,連兩個姊姊也不時「共襄盛舉」,常常是三人邊聽邊唱、邊看邊笑,熱鬧得很。最可怪的是,薛朴與他二姊,有時剛剛鬥嘴,還嘔著氣,才隔半晌,兩人勉強坐在一起,戲看著看著,竟然就一個薛平貴、一個王寶釧,一人一段,兩人對咬,開開心心,又唱了起來。
這樣的對唱,有時在餐桌,有時在房間,更不時在行走的路上。他們平日上學,三人走路,常常就是這麼地哼著唱著,一路有歌聲。不過,薛朴唱來唱去,不外乎就和兩個姊姊玩玩,但上回的元旦假期中,他卻與珈后阿姨也唱了起來。這珈后阿姨,姓劉、名珈后,專攻青衣,是國光劇團的青年旦角演員。那天上午,我到台北的大安讀經學園,與幾位老師、家長談談戲曲對文化的影響,也商請珈后到場示範。那時,只見珈后唱著《白蛇傳》裡〈斷橋〉的唱段,「你忍心將我害傷,端陽佳節勸雄黃……」這剛烈而柔婉的音聲才一揚起,滿座端然,原本房間裡讀經的小朋友也紛紛探頭而出。至於薛朴,站在後頭的椅子上,滿臉興奮,兩眼放光,他一邊聽著,一邊哼著,半句也沒落下。珈后唱罷,大家反應熱烈,我提起薛朴剛剛的模樣,眾人遂要他也來一段。遲疑了一會,薛朴竟說要和珈后阿姨對唱。珈后一聽,當下說好,於是,一人一段,兩人對咬,就唱起了〈武家坡〉唱段。這回唱薛平貴,薛朴算得上威風凜凜,因為,一旁這王寶釧,音亮聲烈,可厲害呢!
中午過後,我們轉往內湖,前去戲曲學院看戲。這天,是朱民玲專場。朱民玲是戲曲學院京劇團的中生代當家旦角,也是薛朴的「師傅」(三年前,在我池上家樓上,由業師林谷芳先生主持,薛朴曾向朱傳敏、朱勝麗、朱民玲等三位京劇演員敬茶「拜師」)。於是,我們一進劇場,便先去後台看望薛朴的「師傅」,這時,但見朱民玲正上著妝,不好太過打擾,稍事招呼後,便回轉座位,靜候開場。
待鑼鼓一響,開了戲,薛朴一臉專注,坐得筆直。這天朱民玲貼演《勘玉釧》,是齣荀派戲。這戲就故事而言,其實一般般,但對演員來說,表演的空間卻是極大,在京劇這種以演員為中心的表演體系裡,是齣好戲。朱民玲這戲揮灑甚多,前演青衣,後扮花旦,一人分飾二角,前後的人物轉換,的的當當,非常準確。整齣戲唱做俱佳,演得極有水平。尤其前半齣演俞素秋在靈堂那場,惱恨絕決之際,不論聲腔掌握,或做工拿捏,都很有些角兒的風範,較諸大陸劇團那些梅花獎得主,其實毫不遜色。
這齣兩個多小時的戲,小朋友仨看得津津有味,薛朴尤其聚精會神。待演出完畢,我們都起立鼓掌。散場後,薛朴戀戀不捨,嚷著要再看他「師傅」。到了後台,我誇祐誼(朱民玲本名)演得極好,祐誼很開心,穿著戲服,還特別抱著薛朴,拍了合照。
待回池上後,薛朴仍念念不忘,於是,便在學校聯絡簿的日記裡,記著他的台北之行,「星期六下午我去戲曲學院看我師傅的戲,我師傅先演青衣,後演花旦,真是厲害。」隔天,他老師寫了評語,「好棒的假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