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子過去,才又想起。算算,約莫已有幾周,裡頭怕不都有鳥蛋了吧。伸頭一望,哎──那是什麼?不是一隻翹起的尾巴嗎?原來母鳥已經開始坐巢孵蛋了……
多麼慶幸在冬天的中間,攔腰去了一趟台北和上海。越洋旅行回來,糾正時差花掉好些日子,等全部回復正常,已是元宵。立春即將到來。
中國的農曆真準。走上溼漉漉的車道去門前取信的時候,一抬頭,不免大驚,不,該當是驚喜,道邊那兩株合抱的櫻花,已經冒出點點疏落的粉瓣了。
一連幾日好太陽,院子頓見春暖的氣息。去年春天種下的晚櫻草Primrose,歷經一冬竟還在著,菜蔬似的綠葉竟不見萎枯,此時已開出一簇簇豔紫絳紅嫩黃等鮮麗奪目的花朵。
可不要以為陰冷的日子就此一去不復返了。果然,尚不及準備,接連陰雨又至。
那雨,密密實實篩灑進春寒的樹林。林樹被雨浸得色澤深溼,幾近褚黑。院落闇鬱。
儘管大白日,儘管有著天窗,屋裡依舊暗沉。大窗雖透天光,那光卻是幽冥的,毫無光的溫度與亮度。人圈在屋中,像掉進一個黑漆嘛烏的夢裡,所有物件都鏽上一層沉翳的鉛鐵色,努力想要醒來,卻怎也醒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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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上海過年。
除夕前一天,飄起了細雪,本地人叫拜年雪。
那雪,很細,很細,幾乎紛狀,細糖一般。紛紛撒下,被掌狀的葉片接住,積在葉心紋理處。
今天驅車浦西,下午夾風不斷颳下密實雪粒。坐在「避風塘」飲茶的時候,還是滿心欣賞街頭雪景的情緒,不大覺得什麼。本打算待會去紅坊藝術區雕塑公園瞧瞧。未料一推出門去,整個鬧區罩在紛紛雪色中,人車圍堵,那種熱鬧折騰,已是多年未見。
儘管如此,過年的氛圍卻很盛,人手上拎著大小包,老大房顧客的隊都排到騎樓上去了。人臉上堆著喜氣洋洋的笑意,穿梭在雪色裡,似乎一點不感寒意。
反倒是我們,門口站了半小時多,怎麼都叫不到一輛車。兩腳各五個腳趾頭,倒有三個都已凍麻。
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過傳統的春節了。在美國,不管怎麼鼓搗,總都過不出個樣子。倒是有那麼一年,在火奴魯魯過元旦的除夕。高樓的公寓正對珍珠港,夜裡天邊不斷爆起煙花,耀得海上夜空一陣陣地明燦絢爛,足足好幾個時辰。遠遠近近地面響徹的炮竹聲,感覺最絢爛的年夜也不過如此。最後睏到不行,離開露台去睡。整夜輾轉反側,不住的此起彼落隱隱炮竹的聲響,直至次晨。
朋友來信問上海的過年氣氛如何。
我想,也就是期待聽聽除夕夜的爆竹,重溫台北過年的記憶吧。
那樣霹霹啪啪,一串響罷另串又起。不歇地,持續著。
轉個身,繼續睡。那聲恍忽而遙遠,卻又團團圍住。
周身是溫軟厚暖的棉被,朦朧中心底在微笑。
歲月靜好,浮世安穩。
讓人沒料到的卻是,上海過年的煙花簡直超乎任何想像。說它狂野猶如作夢,上頭上臉的爆放,絕不為過。
除夕夜,住處所在的陸家嘴,樓前的浦明路上,繽紛奪目的煙火一個接一個不停的在夜空中綻放。站在窗口,耀亮冶豔的煙花近在眼前,變幻得目不暇給,像是萬花筒中開出的夢境,似幻似真,一個未完另個又起。
拉上窗帘,轟然的炮響彷如攻城。
黃浦江對過的浦西同樣是此起彼落的煙火。至於黝黑的江面上,江畔公園中,居住的小區內,另條大街上,夜空處處是不斷亮起的煙火,砰砰不停地竄放。其盛大,其奪目,其高昂,其歡慶的態勢,簡直是不顧一切的,只為這一年一度的絕響。
尤其近子夜時分,煙花爆竹的密度更為驚人,直至夜空爆滿,毫無間歇。
我們站在窗口,看了好些時辰,以為已近終場,於是闔上窗。未料,煙花與砰然之聲又起。這樣時開時關幾次之後,終覺乏累,於是便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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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雨,漫漫瀾瀾下了近乎有一個月之久。也就只那幾日燦爛的好太陽,其餘的今年的春天便悉數掩蓋在漫無天日的雨中。
樹倒是毫不在意,嫩黃的青芽照舊竄長。這日,突然奇蹟似的放晴。陽光耀眼地從林間射進廚房窗台。這才看見,所有的樹已全披上朵朵簇簇嫩黃的新芽。
我慣常地開車駛在回家的路上。此刻,距黃昏尚有段時間,天色卻兀自暗下。煙雲般滑過眼前的這片青芽綠蔭,簡直像透了19世紀末的印象派點畫法,也或者,畫家正是從這春日點芽得到的啟發?
就這時,斜斜的陣雨開始灑落。車繼續行駛在兩側樹林之間。那雨,不停歇的,密密實實,如斜織的網,罩滿新芽的林樹。一種具節奏性的沙沙之聲遠近包抄,幾幾乎是澎湃。
不知為什麼,這雨聲如此好聽。竟與平日聽到的雨,大不一樣。
我不禁琢磨,是否大半時間由於蹲在屋中,聽到的只是雨滴敲打屋脊,敲擊窗戶,落入雨簷,再匯成水流,以及居室內部的回音;而並非林中之雨的真正聲息?
也或者,是出於樹葉尚未長成,灑下的雨只被稍事阻擋,仍舊快速暢行。雨聲因而變得細緻綿密,更顯活躍,速度也更暢快了。
真沒想到,居住於此這麼多年,還能發現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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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晨起,看見後院花盆裡的花草日復一日地茂盛起來。沒有什麼比浸浴朝陽中的這些小花蓬草,更具活力的了。這還是幾年前某個春夏種上的,歷經每個嚴冬的枯槁,一至春夏又都蓬勃起來。
至於水仙的球根,那就埋得更早了。水仙固定會在早春發芽。此刻,它們正拔立於蓬草一側,微風中綻放著嫩黃繁複的瓣朵。
所有打理院子的經驗,都是逐年點滴累積下來的。過去,每至春夏,都要跑去買一盆碩大無朋的椰草,種在後院這花盆裡。一到冬天,椰草不耐寒,總都枯死。儘管試過將它用雨布包起,仍舊無效。年復一年,我重複做著愚公移山般的傻事。直到數年前,出於偶然,發現種在椰草根旁的這些蓬草花,在嚴冬過去,椰草照舊枯死之際,草花卻在春天復甦了。
最近事忙,沒注意到前廊簷下已被鳥築上了巢。頭一次發現時,想著要將它清理掉,一轉身,卻忘了。
好些日子過去,才又想起。算算,約莫已有幾周,裡頭怕不都有鳥蛋了吧。伸頭一望,哎──那是什麼?不是一隻翹起的尾巴嗎?原來母鳥已經開始坐巢孵蛋了。
罷了罷了,這次就由牠去吧。
這鳥我很熟悉,就是成天在院落周圍竄飛的一種麻雀。當飛翔時尾部張開,有兩道如八字的白槓。看來,也都不是外人。此刻,牠正尾朝外,以面壁的態勢,面對暗黑的簷木,彷彿參禪打坐一般,只偶爾才起來挪動一下身子。
早晨起身後,不由得又想起這鳥,不免走去廊前張望。
果然,牠在。
我開始想給孵蛋的牠拍張照片,可又擔憂此舉過於莽撞。便先悄悄開始在前廊擦拭窗戶,如此,好讓牠習慣一下我的存在。
再不動聲色挪來矮梯。靜靜爬上去,相機對準了牠,按下快門。這樣匆匆拍了兩張。可惜,構圖較好的那張,手動了,模糊了焦距。
不曉得牠肯不肯讓我再拍一張?
反正已拍過兩張,想牠也該有些經驗了。
這次,我將矮梯挪移了位置,人站上去,剛好正對鳥巢。未料,牠也正面對著我。
還沒來得及拍下。倏然,牠自巢中拔起,驚飛而去。一面在廊下來回急飛,發出刺耳的咂咂之聲。
我趕緊縮進屋去,再也不敢開門探視。算了,既已讓牠築巢,就別再驚擾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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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坐看電視的時候。注意到起居間大窗外那株占據主要視線的日本楓,一樹新葉似乎又長了不少。青綠生生的色澤,在漸次暗下的暮色裡,深深淺淺不住地被微風搖曳震顫。它的風華,恐怕也只有我,唯有我,看得見,願意看。
這一樹的新葉,還要用若干個月呢。我想著,一直得等到深秋,才捨得變黃落下。
我不住從電視屏幕移轉視線,注視它。
感覺上,彷彿如一忠僕,又似朋友。
這十年來,從一株幼樹,越長越大。近數年,幾乎每個初夏,都要為之修剪。也或者,不僅是朋友,它還更像一個家人。
幾天以來,那日陣雨的聲息,以及眼前被斜斜雨絲籠罩點點青綠的樹林,也像個不請自來的老友,不時地在腦中盤旋浮現。
對那隻在前廊簷下孵蛋的鳥,我仍舊念念不忘,一直想著要再拍幾張。
不管怎麼說,那是咱的前門,本就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哪有不讓我出現之理?
於是,我悄悄開了門,爬上梯子。
這一回,牠正頭朝外,安靜地閉目養神,極舒坦的樣子。
我趕快順利拍了兩張後便退回屋內。
梯子,仍舊留那兒。等孵出小鳥後,或許還可以繼續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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