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吉田修一於小說創作上取得了眾所矚目的成績,他應該會跑去當導演吧;而他已經是一名編劇了,劇本以小說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 即連我這樣好強的普通讀者也為之折服的是吉田修一的寫實功力,比如最新中譯長篇《路》裡對台灣人物風物景物的描寫,台灣人看了也會點頭說,的確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這樣的景致啊。常常我懷疑他並非「創造」了一個令人信服的場面,而是親身見識過經歷過聽聞過,他只是「轉述」,帶著讀者親臨現場。
影像化,電影或11集一個故事流暢俐落不歹戲拖棚的日劇般,這幾年我愉快地讀著吉田修一的小說,包括那些與通俗劇靠得太近而使我不免嘀咕「這樣真的好嗎」的作品;眾多小說中,隨著年紀隨著閱歷,在進入職場轟隆隆逼近二十年的這些日子裡,我最想再讀它一遍的,是《地標》,因為《地標》裡建築工隼人戴了一副貞操帶。
不,並不因為那副別出心裁的男性貞操帶,而是隼人戴上貞操帶的動機。這種幽微心情的刻劃是吉田修一每部小說都會有的龍之點睛,瞬間使通俗故事有了嚴肅的深度。
隼人的理由是,戴上貞操帶會讓人火氣大。為什麼要讓自己火氣大?隼人心想,「我就是不想混在你們這些人裡面,每天每天去扛、去組裝粗重的鋼筋,一想到要這樣過一輩子,火氣就應該大得不得了。可是,偏偏就是一點都不會,所以才故意讓自己火氣大的啊!」讀到這裡,我的眼神放光,自以為完全明白吉田修一藉隼人之口所要告訴我輩上班族的:為了使自己警醒,不遭泰勒化生產帶式的工作所收編,而必須與工作保持適當距離,甚至懷著輕微敵意,「不,就是不想安於現狀」。
與隼人心態異曲同工的,是1950年代美國歌舞片《花都舞影》裡,靠獎學金才得以逗留巴黎的美國鋼琴家,有回獎學金用罄,必須謀職維生,但很快地他辭去工作,因為發覺「自己喜歡上了工作,而我並不想成為工作的奴隸」。
當然,也有一種說法,每天每天推著大石上山,又眼睜睜看著它滾落地面,一次一次糞金龜般再度將大石推回山上,服著永無止盡勞役的薛西佛斯,若享受著糞金龜的命運,諸神的懲罰也就不成其為懲罰了。
多數人,不,是絕多數人對工作的態度,正與隼人及那名美國鋼琴家相反,他們唯恐自己不夠喜歡;不止如此,我們「改裝」自己,揹著職場欽點的配備像烏龜揹著牠的硬殼或空難逃生者揹著降落傘,我們設法讓自己變成工作中意的模式,深怕遭工作淘汰。《路》裡的上班族多屬這一類,不管是好青年楷模多田春香與劉人豪,苦苦追趕職場節奏的安西誠與池上繁之,乃至於力爭上游的台客陳威志。吉田修一紀實寫下,不多加批判,我們則不妨這樣解讀──這其中照見了更深沉的悲涼:在無外力逼迫下,有人對命運繳械了、內化了,讓工作收編了去彷彿孫悟空為太上老君所收服,比如安西誠。
來台工作的安西誠因環境變異、擔當重任與自我要求等重重壓力,累積了無法消釋的疲憊,使得工作成績不能盡如人意,越是如此他越是努力,卻惡性循環,終於累垮。他告訴自己應該休息,又反駁自己不能休息,直到主管下了休假令。
安西誠是多少上班族,尤其刻板印象裡過勞死高居世界第一的日本上班族的縮影?──他們寧願被動地被「勒令」休假,也不願主動與職場鬆脫鏈接鍵,可說是自我閹割了對生命的主宰權(也就因此不用負責了?);休假了,鬆一口氣,享受「恩賜」的同時,卻也將主管的意旨解讀為「你是個沒有用的東西」。生命價值完全建立在工作上,人生宛如掛在牆上的鐘,將鐘取下、翻過面來有一枚小小的器械,工作就是那枚小小的器械,抽掉那枚器械鐘將停擺,人生也沒了核心價值,成了大而無當、名不副實的什麼都不是。
當然,也不無這樣的可能:人們寧願為工作所奴役,因為不知拿自由如何是好。我就曾在某些六神無主的時刻,感謝仍有個工作讓我機械人般上班下班走在生活常軌上,而不至於稀爛無序成一碗傾翻的麵線糊。
全球化、資本主義、跨國企業、殖民與被殖民、空間與歷史,吉田修一寫來舉重若輕,而他最擅長的仍屬人際、尤其是愛情關係裡微妙的心理狀態,比如說吧──罹患憂鬱症的繁之對女友春香說,其實他應該與她分手的,這是他所能夠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但就是說不出口;幾年後,病情穩定,繁之終於鄭重提出分手,「過去的事,我真的很感謝妳。正因為這樣,才更想要好好分手。……希望從此後,我們能努力走自己的路。」春香這才意識到,過去幾年原來並非男友依靠自己,而是自己依靠著男友……「從今以後我必須好好靠自己走下去」。
猜測吉田修一所要表達的,類似於醫生與病人,是一種互相依持、互為對方命名的關係。像這樣精采的心理描寫,《惡人》是一次高峰。
《路》也許是吉田修一小說裡色調最爽朗明亮的一部,南國的人情與風物救贖了一切,即連安西誠所寓言的現代性難題都輕易為一名台灣酒店小姐所弭除。這是一封寫給台灣的情書,亮晃晃的南國太陽把陰翳都照成平面了,身為讀者的我若有什麼微詞,大約也就在於此。不過,吉田修一在書前〈致台灣讀者〉指出:「十幾年來,我深深為台灣街道與人們的魅力而著迷,一直都想著,有一天要以台灣為舞台來寫小說。」既是一封情書,旁人也就不好多加置喙了。
◎作者簡介
王盛弘
寫散文,編報紙,市井裡生活,曾獲台北文學寫作年金、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金鼎獎等,著有《關鍵字:台北》、《慢慢走》、《一隻男人》、《十三座城市》等散文集。最新作品為散文集《大風吹:台灣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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