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觀應是清末民初極為傑出的廣東商紳,曾經參與過太古洋行和招商局的創辦與經營。他所寫的「盛世危言」,觀察精深、言論剴切,主張「欲自強,必先致富……必首在振工商;必先講求學校、速立憲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開明思想曾經深遠影響了光緒皇帝、孫中山先生與毛澤東。但是起先我並不知道深處葡民社區的「鄭氏大屋」就是他撰寫「危言」的故居。
廣達千坪的「鄭氏大屋」是我在澳門見過最恢宏、典雅的華人宅第之一,樓台櫛比鱗次、建築精美大氣。宅院中的文昌廳是族人讀書的地方,明亮軒敞,月門兩側刻有一副神秘對聯,下聯是「借樓閣以撐天」,上聯卻只寫「現陰陽而合()」五字,最後一字獨缺。同伴不得其解,我也試圖從平仄、字義、詞性來猜測。
不久,眾人來到前院,一狹長廣場襯著長排主屋,有如風的走廊,我們在彼沐風稍息。這時靈感忽動,直覺對聯所空下的應為「氣」字。因為除了平仄、字義、詞性之外,我感悟到:當下流動的氣正是這個場所獨有的能量與優點,也只有無形的氣才能解釋字並非被簡省─它始終存在,只是看不見而已。自圓其說之後,不免自鳴得意,闊步徜徉在清風輕拂、地靈人傑的宅第。但是這份閑靜並不持久,因為咫尺之外,鬧熱滾滾的格蘭披治六十周年大賽車現場,才是我們此行主要的目的。
歷史悠久的澳門格蘭披治(Grand Prix)和蒙地卡羅賽車是目前世界上碩果僅存的兩個市區街道賽車,以路狹、多彎、危險著稱,競賽車種則以三級方程式(F3)、房車、摩托車為主,同時穿插骨董車或其他特殊車種的比賽。許多國際車神級人物如洗拿、舒馬克、漢米爾頓等都曾在此嶄露頭角,但也有不少車手在此命喪賽道。去年就有兩位不幸遇難。
賽前到pit(維修區)見識是相當有趣的體驗,在這�你會看到世界各地的工作人員忙碌著測試與準備,各式各樣的器材裝備昂貴而罕見,贊助商的商標四處招搖,賽車女郎盼顧流連、性感無比的賽車發出低沉的吼聲,都讓人腎上腺迅速飆高。
到了出發點的看台區就更不得了,黃黑相間的觀眾席早已萬頭攢動、人聲鼎沸;擴音器的廣播則把在場的人籠罩在嘉年華的歡聚氛圍�,車道更是焦點所在,任何動靜都勾動著人心。我一直認為賽車是最具睪酮素的活動,它原本是西方社會發洩旺盛精力、英雄主義與種種慾望的昂貴遊戲,被科技與時尚提升為人類超越極限、追求卓越的終極運動,這當中充滿競爭、速度與征服,顯得既危險又浪漫,也更強化了澳門原本濃郁的南歐或拉丁風情。
當二百多匹馬力的引擎震耳欲聾地一部部劃過看台,像音爆幾乎掀翻觀眾的感官,有一陣子我卻想起了那幽然獨立的鄭氏大屋,和零碎的「國際化」思維:近年來「國際化」被視為自明的正面價值被積極推展,卻忽略掉它其實有著多種意含與面向。
跨越差異與藩籬是國際化,建構互動的平台與規格是國際化,千百年來,當愛琴海、北歐、伊比利半島或東南中國的人民克服了對未知的恐懼,走向一望無際的大海,或書桌前的書生毅然去探索陌生的觀念與知識,其實都是某種國際化。
一個地方被殖民過並不必然帶來國際化─它奠基於遼闊的視野、客觀化的心智,它的理想是追求互惠與平等,而不僅是屈從於優勢文明而已。我們,應該越來越有條件接近這樣的理想。
(作者為作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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