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三獎】
那天以後的放學時段,一個中年男子取代了東門的身影,在長椅上坐著。只有極少的時候,他會朝進入店裡的客人望一眼。當我走過那道門的時候,我不敢回過頭和他對視。
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的視線。
也許是因為看到了二十號的那個人去了學姊的店讓我嚇了一跳,看著他走進去,不到五分鐘便走出來,帶著一臉冷冰冰的空虛,好像周圍的空氣全部破碎,鋒利的碎片一個一個打在蹣跚的腳上、粗糙的手臂上、委靡的肩上以及疲憊的臉上,我想起了弟弟妹妹在溪裡撿回家彩繪的石頭,那兩塊石頭還放在家裡,在鬧鐘的左邊,房間的床頭櫃上。連我自己都想不起前往家的路線,雙腿卻依然記得那些遺忘了許多日子的斑馬線、紅綠燈和小巷弄。
打開家門的前一秒,忽然有一個錯覺──是不是有這麼一個可能──潛意識裡的記憶錯位了:眼前的鋁門與腳下的腳踏墊看起來是那麼的陌生,握在手裡的門把沒有溫度,房子裡的日光燈太刺眼,枯黃的黃金葛不該擺在玄關的櫃子上。我衝進房間,把石頭塞進懷裡,正要穿鞋離開的時候,還是碰上了那個女人。
「雪邱?」她的眼裡藏不住訝異,她隨即鎮定下來說:「我煮了晚餐,你吃嗎?」
「你爸爸要出差,所以平平跟小安這個周末會來這裡住。你會回來吧?」
她不是一個差勁的母親。
「你們兄弟姊妹很久沒見,你知道他們很想你,你應該也想他們吧?」
「星期六我會帶他們去……」
我和她之間沒有語言。關上門的瞬間我更加的確信。握在手裡的門把像長了刺,驅使我離開。街道上的霓虹燈讓我睜不開眼,汽車馳騁的喧囂讓我的耳朵不停打顫,人們說話的聲音全都黏在一塊。我吃力地移動腳步,靠在書店的鐵捲門上休息。一旁的人正在撥弄圍巾。東門的手指在藍白圍巾上的流蘇之間梳個不停。
「是你啊?」他瞥了我一眼,右手持續玩弄著圍巾,腕上的錶好像換了一支。
「上一支壞了,他們就給了我一個新的。我想我很快就會砸爛它吧。」他拉起圍巾的一端凝視,好一陣子才開口說話:「這個……看起來很暖和吧?」
一台接著一台車行駛而過,車燈照亮騎樓的每一瞬間,宛如幻燈片一般,我一次又一次清楚地看見東門的臉,就像門把一樣沒有溫度,還長了刺。可在他盯著藍白圍巾的剎那,他的臉頰上燃起了些微的紅暈。如同幻燈片一樣,瞬間的抽離,他的臉再一次沒有了溫度,再多的車子路過,再多的燈光掠過,那張臉是以前坐在長椅上的他,像霓虹燈,也像車子的喧囂。我撇過頭不再看他一眼。
「我託人給你的手機呢?」
他笑了笑說:「沒有辦卡可不能打電話,我算是白給你了。不過,以後總會有用上的時候。到時候可別忘了。」
不久之後,我們道了別,一台黑色的車子載著東門緩緩駛去。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一艘開了數十年的老漁船上,一個老漁夫把腰間的海貝給了一個離鄉出海不久的小漁夫,告訴他,只要把貝殼放在耳旁,閉上眼睛細聽,就可以聽見曾在夢中出現過一次又一次的家外的那片海洋,聽見海裡的白浪捲起浪花的脆響。
冬天起風的日子很不好受,時間快要到了十一點,人潮也漸漸散去。我倚著鐵捲門,把東門給我的手機放在耳邊,閉上雙眼,凝神聆聽。
房間裡撒著大小不一的色紙。坐在地上的Alexan一見我回來便對我招手說:「阿季,幫我摺紙鶴,要一百隻。」
地上的色紙大概不到一百張。我和他的摺紙技術都不好,每一隻紙鶴看起來都像《勞孔群像》一樣,斬斷了枝幹,極盡的扭曲。這些紙鶴不知道是對誰的悼念,這種思念有一天會全部枯竭,丟進焚化爐裡燒個乾淨。
「今晚不點蠟燭,免得那火把這些全燒了。」Alexan沉默了片刻,告訴我:「外面的路燈很亮,也會照進來。一切都會沒事的。」他的口氣像極了我曾經用來安慰弟弟妹妹的口吻。我揉爛了手中摺到一半的紙鶴,把周遭的紙鶴和色紙全掃到一旁,空出一個睡覺的位置,罩起大衣,正想從口袋摸出一塊石頭,餘光瞄到了那些燒得差不多的生日蠟燭,心裡便作了罷。
二十號的房子裡好像處理掉了一些雜物,整體來看還是亂七八糟。在一疊疊傳單和廢紙之中,居然出現了一些畸形的紙鶴,其中的幾個還是我摺的。我把口袋裡藏青色和水藍色的石頭拿出來,些許的陽光灑在石頭上,像星辰一樣閃爍,房間霎時幻化成了幽深的宇宙。有人說,星星掛在天上,原來就只是為了在浩瀚的宇宙裡留下一點點的光。
最後留下了藏青色的石頭擺在茶几上。我在那個房間裡待了太久,在大樓的樓梯口碰上了住在二十號的那個人。
有一天鑰匙再也插不進二十號的鑰匙孔裡,不遠處又有一個老頭子在看。我從口袋裡取出手機,聽話筒在耳朵旁擺好,通話孔緊貼嘴角,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好像被人邀約了一般,笑著打算離開,前往哪家PUB,和哪個男人女人約在MOTEL,又或者和幾個看起來和我差不多的傢伙群聚在一起抽菸喝酒,和幾個跟我差不多的在一起打屁蹺課幹架,幾個差不多的在一起飆車盜竊恐嚇勒索搶劫,不是無所事事,就是惹是生非──
我只記著那是一個老男人,有著滿臉的皺紋和略拱的背脊。我和他對彼此都一無所知。
垂著頭漫無目的地走,街上不認識的人們頻頻與我擦肩而過。世界隨時都在被人支解,用話語,用眼色,用思想,用偏見。沒有人願意被迫改變。那些從來都不該說出口的事,揚起,然後消散,一次,再一次……不論是誰都無法倖免。
黃昏看起來比蠟燭的火光還要脆弱,夕陽漸漸隱沒在山群裡,也不驚天動地,咚──的一聲便熄滅了。
那個中年男子仍舊在麵店外的長椅上日復一日地坐著。我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雙手摩擦著僅剩的水藍色石頭,每一口呼吸都在冷空氣裡凝成一縷素白的煙。
「好冷。」
「嗯。」
「會下雪嗎?」
「不會。」
身旁的中年男子的聲音很沉穩,回答很簡練。冬天起風的日子很難熬,兩隻手凍得像是血管結了一層厚實的白霜。平安夜的夜晚,二十號那家有燈光從窗戶透了出來。(下)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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