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與月互相挽留,互相烘托,使傍晚的天空多彩、神迷、魔幻,這即是詩的力量,詩的存在……初冬某個周四下午,去師大陳義芝老師的課堂上談詩,出發前整理自己的講義,又重新翻讀義芝先生幾本詩集,讀出義芝先生詩作的幾個特色。每年每年我讀詩寫詩發表,卻很少談及對詩的想法,在這應該寒冷卻異常溫暖的2014年冬天,藉著義芝先生的詩,來說說自己對詩的想像。
詩外觀上的設計(空行斷句標點空格等)取決於每個詩人獨有的風格,詩的外觀來自詩人的主觀布置;我把詩的內在劃分為幾種元素:意象、聲音(音樂性)、主題(創意)、敘述者。詩裡的敘述者是誰,決定了敘事的口吻。義芝先生詩作的第一個特色是,在敘述口吻上有無盡的變化,隨著詩的主題不同,敘述者說話的聲腔也不同。譬如〈我思索我焦慮之二〉,以夢為核心,談夢的追索和失去:「一個骷髏在古堡的故事中迷路」「一掌海星在亂針刺繡的睡意裡/貼上我胸——霧又潮浪般地來了/有人『啊!』地一聲倒下/額上還抖動一支飛鏢」「來了,風信雞在風中狂亂地轉著/水鱗和陽光的大合唱」這充滿動態和風聲鶴唳情節的敘述過程,很有武俠之感。另一首〈花的神話〉:「白天開的月亮/晚上開的太陽/夏天開的雪花/冬天開的螢火蟲//山裡開的寂靜的鳥/海裡開的喧譁的浪/作夢的眼裡的星星/醒著的耳裡的蟲鳴」敘述口吻則直接、明晰、開展。又如〈春喚〉:「窗外一陣陣風吹進來/坐在教室,隔著門檻/總是青草不斷,竊竊低喚/如歌聲時疾時緩/陽光懶洋洋的欹在山坡上/流水自在/牽手四處去玩/醒醒吧,不要睡/你聽!/下課鈴已響/叫醒了田野寬廣的胸膛」呈現出明亮、童稚、期待感的語氣。這種聲腔的多樣性很特別,因為某些詩人的敘述口吻是較為固定、一致的,以義芝先生這三首詩為例,詩裡的敘述者,說話語氣差異甚鉅,建構了截然不同的氣氛,詩的質地來自詩人心性,這樣的詩,讓人感到詩人心性的層次和豐富。
第二個特色是,溫和的詩語言中有思緒的急轉。譬如〈我思索我焦慮之一〉:「有人問/為什麼獨留一朵紅花在枝頭」「有人問/為什麼設下一重又一重的門」「有人問如何去到/山的頂上,森林原始,彩虹的另一端」前三段都以一個問句作起始,問與答如牛頓撞球儀一往一復,接著第四段,轉折出現:「但無人問/童話究竟是什麼顏色/也無人答/像等待延長的那段音符嗎」詩的氛圍從嚴肅到柔軟,而後描繪一幅大地景象:「一部汽車甲蟲般越過丘陵地/一列火車在海藍的天空下駛過平原」景象的醞釀是為了說出最後結語:「這世界,彷彿有人/其實沒有/我握筆沉吟中看到/心頭狂飛的蓬草」輕重急緩錯落有序,三個轉折在前,拓寬讀者的感受,結尾則顯現出世界蒼茫之中,詩人獨立思索、扣問生命的況味。又如〈最美的話〉,每個段落都以命定語句開始:「最美的話是用眼看的」「最美的話是用心感覺的」到了詩末,詩人逐漸放鬆主導:「當雙唇亦覺倦怠時/夜,靜了/悠悠吐出一株//雪香的蘭」把感覺的發生交給「雪香的蘭」所帶來的嗅覺、視覺,不同於前半段的命定,奇妙轉折帶來輕盈舒緩的格局。或如〈操場——陪父親散步有感〉:「有點兒喘有點兒汗/運動在巴掌大一塊地方/他猛力旋轉人生的唱盤/回憶是跟著他打轉的一隻唱針」前兩句讀出父親的疲累老態,似隱晦了沉寂了,後兩句寫父親猛然用力想去扭轉人生。義芝先生典雅端麗的詩語言,讓人沒有防備,但一路讀下來,會隨著詩人心念而轉彎到種種不同的境地,使讀詩過程擺脫預料的慣性,別有驚喜。
文學創作經常是虛和實的編織,從具體的人事景物出發,去發展獨特的想像、創意。義芝先生詩作的第三個特色是:實(現實材料)和虛(詩人的精神想像)的均衡;日(現實材料)與月(詩人的精神想像)互相牽引,創造出瑰麗幻變、色彩渲染的夕陽時分,這夕陽景觀即是詩的存在。敘述上虛和實的均衡,在詩集《不能遺忘的遠方》裡特別明顯,如集中詩作〈熱樹林旅店〉、〈在露天劇場〉、〈冬天的海灘〉等。
第四個特色是讓人深刻記得的意象,譬如:「無數的小浪隨著我思想的潮水走,/它們是我的從者,/為了學習廣大深遠,而不斷/用手指觸摸我的額頭。」用「小浪觸摸我的額頭」來表現思想的觸發激盪;又或者他這樣解釋浪花前進的畫面:「白色的浪濤對藍海說/讓我衝前去看看」生動極了;又如〈牆上抒情〉:「彷彿牛背上倚坐的牧人/帶一點莊子神氣」什麼是莊子神氣?這譬喻傳神而微妙;或如:「整個下午舒展如圖卷/山水般從容,我凝神端詳/墨漬間似有雪溶消息」仔細端詳山水畫,圖卷上的雪,竟然正隱約融化……。這些細膩的創意開啟讀者的敏感,帶來一種想像的愉悅。在這種時刻我特別感覺到:讀詩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目的,在過程中體驗意象的別致,讓新鮮意念喚醒遲鈍感官,這過程中的享受,本身就是詩最豐富的目的。
另外值得獨立討論的是他詩中「蛇」的意象,他曾在散文裡透露他肖蛇,生活中也收集蛇的物件。各式不同的蛇常在詩裡以不同意義現身:「絲瓜藤纏住夜魘,據說/白花蛇蟠踞沙堆/溪床上,兩岸村民為爭水灌溉而鬥毆」(〈甕之夢--大肚溪流域之七〉)「烽火台無可用武/依稀猶見一條金色誘人的蟒/摟著軟玉臥在野地」(〈陽關〉)「長髮吃風一撩撥/化作她胸前的一條蛇」(〈崖上〉)「青蛇,在花園寂寞著」(〈春天〉)「有一癡心之蛇,酒後在廟口現了原形,吐了真意,」(〈潛情書〉)「一條搖擺的小蛇從井底鑽出/對我吐露/重逢的驚喜」(〈熱樹林旅店〉)更有〈蛇的誕生〉這首長詩,喻自己為蛇,從蛇的誕生這個想法去追溯身世。
周四下午談完詩,離開學生們認真的神情,步出課室,恰好是夕陽時分。
日與月互相挽留,互相烘托,使傍晚的天空多彩、神迷、魔幻,這即是詩的力量,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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