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美化,在大部分時候,只要做到除醜就可以。
把那些我們認為醜陋的事物消除、遮掩或改善,而非一意添加漂亮或裝飾元素。但是此刻被旺盛生命慾力驅策的華人社會總是忍不住要在錦上添花。
審美活動是極主觀而不易有共識的,它受到生活經驗、文化與階級深刻的制約,誰都不該自認優越於他人。但我仍不免「主觀」省察到,華人社會在生活裡實踐審美,或追求美感的過程中,一些較少意識到的盲點。
先說「色盲」吧。我們對於色彩的想像力似乎頗為貧乏,老是圍在較原始、本能的基本色相間打轉(或被刻板認定的中國色系);我們對低彩度的顏色相對陌生、疏離,對於色彩的搭配與安排更不經意,多對比、少協調,遑論驚豔與創新;放眼望去,招牌、屋舍、衣著、塑膠用品,俗麗的色彩與裝飾過度喧嘩,反映出我們缺乏清明的心智與心境。
其次,應該是「形盲」。我們對型體的把握往往不講究也不精確,除了國際通用的商品外,大自建築物,小至各種器物、擺設、傢俱,造型設計常不到位,在抽象、擬真、圖案化與寫意之間隨興擺盪;不談市井小民的居家空間,我們就很少在公家機構中找到幾處可以稱為美觀的建築:中小學校的大門、區公所、警察局或公共設施,常常令人難以消受;有些量體較大,或刻意要美化卻沒有基本素養的,甚至成為我們城市主要的視覺汙染。
「質盲」也許是貧窮時代的後遺症,但不盡然。免洗餐具、塑膠建材與洋鐵皮的濫用固然跟省錢、省事、暫時將就的心態有關;但對各式磁磚、人造皮、電鍍用品或亮麗表面的偏好,或對各種仿製、粗劣材質欣然接受,代表我們對質地、質感還不太重視。至於花崗石與鏡面處理的不鏽鋼門框搭配,浮誇的燈飾、仿玉石雕刻的藝品,有時彰顯的反而是更深層面的貧窮。
「理盲」,指的是美感心智的闕如。有些時候,審美創作就是面對周圍駁雜的生活環境時,透過你的心智來分析、尋找、建立某種規律性或和它互動的遊戲規則;或進而反省規則、顛覆、破壞規則。黃金律的追尋、條理化、觀念化都是人類希望超越本能與直覺,把美感普遍化的種種舉措。清楚而有根據的比例與規則也暗含著某種審美的專業化。就此而言,中國國際民航的標誌其實還不算完稿、上海明珠塔也因為用寡視角的正三角錐去支撐全視角的圓球體,而在大部分視角來看呈現不平衡狀態。
「心盲」指涉的現象最多。因為審美活動表現了我們想追求的事物,也反映著我們的心態與價值觀。當我們受制於慾念、禁忌、慣性與陋習而看不到美也看不到醜時,就算是審美的心盲了!滿街電線電纜、滿山溫泉管道、人氣景點的攤販……固然是審美時的心盲,一些認真、賣力完成的作品也會洩漏我們急於去宣示、占據或填補飢渴的焦慮。
捷運劍潭車站某出口和小廟的衝突是不美的,新葡京、大褲杈和新法明寺也都不算是美麗的事物。因為大量體的東西更多的時候是別人的背景,不該繁複、桀厲、突兀或孤芳自賞,它們最根本的美德不是自己漂亮,而是讓影響到的大面積環境因你而更漂亮。
有次去看聯合報主辦的「畢卡索展」,現場聽到許多人仍對這個偉大畫家的前衛風格深感畏懼與不解。但是,畢卡索的「前衛」也已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文創時代我們面對的不再是消除文盲的挑戰了,而是消除「文化盲」。不過在那之前,也要消除「圖盲」。
(作者為作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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