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東縣都蘭村的老酋長在十二年前逝世時,他的妻子伸手闔上他的眼瞼,接著她啜飲了一大口威士比,並要一位親戚倒一小杯給我。威士比是一種摻雜了咖啡因和藥草的工業製烈酒,喝起來像泡泡糖。幾天之後,我雙手握著鏟子,在雨水灑落之下,跟著村�堛漕k士們把泥土覆蓋在酋長的墳墓上,我們埋葬了他的身軀和歌曲。 在這個阿美族的原住民部落�堙A一個人的歌聲被視為是他個性的指標。酋長對於傳統歌謠的詮釋,傳達了阿美族、他們的家園和歷史之間的輝煌連結。在喪禮現場,當頭戴淡藍色水手帽的五人銅管樂隊演奏起福音歌曲「無家可歸」時,一位獨臂牧師仰望著天空。酋長的孫子當中,最小的大約五歲;他們跟隨父母從市區回來參加喪禮。他們必須和太多陌生人握手,這似乎和甫剛開始的失落感同樣讓他們感到心煩意亂。
這件事情發生於二○○二年至二○○四年,我居住在都蘭的期間。如今,在離別十年之後,我回到了都蘭,為的是參加為期三個月的藝術家駐點計畫。我住在一間位於臺灣海岸山脈一側的房子�堙A它就坐落在我先前建立漂流木錄音室和為當地某家唱片行錄製海洋之歌專輯的地方往北幾公里處。
在我離開的期間,朋友告訴我都蘭經歷了重大變化。這些年�堙A我經常待在中國的西南方和寮國;在那些地方,「重大變化」指的是村落和城鎮被夷為平地,數百萬人被迫遷移,以及大型水壩和都會中心的建造。從那個觀點來看,我猜想自己所熟悉的那片綺麗而原始的海岸必將被掩埋在一整排五十樓高的度假飯店底下。
那樣的猜想並未發生。這�堛漁�岸依舊赤裸而原始,布滿漂流木和石塊,唯一的大規模商業旅遊開發案因為在地人的抗爭而停擺。然而,以往用來凝聚部落內部和世代之間的情誼已經毀壞。我在都蘭所經歷過的生活方式或許已經永遠消失了,那種生活是介於傳統與現代之間的一個平衡點,在它流逝之前,還有一部分遺留下來。
都蘭已然經歷了任何一個日益受制於外在壓力的原住民社區所能預期的掙扎。都會專業人士的移入和觀光業的倍數成長,導致了社區的仕紳化,以及地價和租金的五倍上揚(註一)。諷刺的是,前者是原住民藝術家替都蘭招徠注意的眼光所激化的現象。不動產投機隨處可見,而在地文化的客製化,已經將許多原本放蕩不羈的藝術家貶抑為主流旅遊業之不折不扣的僕役。原住民社區的個人和集體生活的條件似乎受到這些因素的壓制,程度如此強烈,以至於細微的個人衝突和差異都會在這個眾人根本上想固守家園,視離家為下策的地方演變成重大事件。這就像是自己的鞋子�堭撰i了一顆石子,時日既久,小小的磨擦也可能變得讓人無法忍受,因而造成了部落的嫌隙。
縱使歷經了十年的變化,阿美族人此呼彼應,圍圈歡唱的歌曲以及傳統舞蹈有時仍會重新凝聚。對我而言,這個口語文化所擁有的歌曲似乎就像是赫拉克利特的河流一樣,沒有記錄下來的形式或參考事物,抽足再入,已非前水。就如同朗誦谷迪為迦納的洛達加族所記載的巴格雷史詩一樣,當它們每一次從任何人的喉舌冒出來的時候,並非固定模式的複製品,而是被重新創造得生機盎然,富有活力。(註二)
而歌曲產生迴盪的軀體也是像河流一般,也是從不重複同樣的路徑,和昨日或十年以前有所不同。然而這些歌曲形成了跨越時間蒼芎的連續體,從酋長到我們,從「傳統的」往昔到或許比較零碎的當今。水流貫穿了各個世代,然而不管文化、自然或經濟上的景觀如何改變,這條河流繼續奔流─至少當下是如此。
幾周之前,我騎上了一臺借來的摩托車,穿過村庄,為的是拜訪老酋長的妻子。水泥地的庭院�堛讀鰱瑪滿A但是當我站在那�堮氶A卻回想起從前一半的村民圍繞在營火旁邊,用火烤野豬,以及帶領眾人圍圈歡唱的酋長在夜�堻Q營火照亮的那個時刻。
酋長的兒子阿奇拿了一張塑膠椅給我,他的母親也從屋內走出來加入我們。她剛滿八十歲,由於白內障的緣故而幾乎失明,但是她伸出雙手,給我溫暖的擁抱,用她富有節奏感的國語歡迎我。她叫我「瑞卡」,這是她在我們初次見面時賦與我的阿美族名字。
我們圍著塑膠桌子坐下,我送給他們一片都蘭耆老們演唱傳統阿美族歌曲的光碟,那是我在老酋長往生前的六個月所錄製的。酋長的家人可能已經遺失了或是從未收到這片錄製品,因此當我們在播放光碟的時候,就彷彿是挖出了一個時空膠囊一樣。老酋長的歌聲從墳墓以外的地方浮現,當它在優美的假音�娷鄐J轉出時,就像是發熱的黃金那樣可以延展。
酋長的妻子從我買來的檳榔盒�埵洶U了一顆,為她身旁的織籃增加了補給品。她喝著用塑膠杯盛裝的米酒,我和阿奇拉則是喝一罐罐的臺灣啤酒。我原本以為她聽到丈夫消失已久的歌聲時會悲從中來,但相反地,她卻興高采烈,跟著光碟一起唱歌。當她認出其他演唱者時,她會要人注意他們的嗓音。她不時從椅子上站起來,隨著阿美族舞蹈的韻律擺動手臂和身體。
反而是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彷彿歲月、變化和死亡都在我的雙眼匯集、溢出。我如同一條線縷,被編入這些我所熱愛的人民的生命織錦�堙A被納入他們的文化和環境之中,履行了某種不起眼的聯繫角色,何其卑微,可是這樣的卑微卻將我完全擊潰了。
我們聽著酋長的聲音透過這個形式固定,毫無變化的媒介,從往昔歲月之中浮現,就好像是在已逝去的時光之中領受聖餐一樣。老酋長妻子的嘴巴被檳榔汁染得血紅,她握著我的手說道:「瑞卡,你回來了,你回來了。這麼久的時間你都到那�堨h了?我先生走了,我先生走了。我真高興你在這�堙C」
史考特•伊傑爾(Scott Ezell)出生於美國加州柏克萊,是一名民俗音樂實驗家及創作詩人。自一九九二年起,他經常往返於加州和亞洲各國,並曾於二○○二年至二○○四年間旅居臺灣的都蘭社區,積極倡導臺灣原住民文化的保存與維護。他曾經創作「海洋,漂流」專輯(Ocean Hieroglyphics,2003年),並發表《美洲岩石雕刻畫》(Petroglyph Americana,2010年)、《河內狂想曲》(Hanoi Rhapsodies,2012年)、《遙遠的角落:臺灣意識部落的生活及藝術》(A Far Corner: Life and Art with the Open Circle Tribe,2015年)等主要著作。
史考特•伊傑爾為本文原作者,由蘇復興、鍾明秀師生取得授權同意、共同翻譯而成。
註一:所謂的「仕紳化」(Gentrification)指得是某一個原本由勞動或中下階層人士所居住的地區,由於都會人士或中產階級的入侵,因而在建築景觀、土地使用、人際關係、乃至社會特性等各方面產生重大改變的現象。
註二: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乃古希臘哲學家,生存年代大約為公元前五四○年至四八○年。谷迪(Jack Goody)為英國裔的社會人類學家,曾任教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在一九七○年代早期出版了諸多和非洲種族相關的論著。洛達加族(LoDagaa)是西非國家迦納北邊的一個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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