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1日 星期四

廖玉蕙/似乎說了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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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廖玉蕙/似乎說了千言萬語
【極短篇】鍾玲/惠明和袈裟
【當代小說特區】黃錦樹/慢船到民國(下)

  今日文選

廖玉蕙/似乎說了千言萬語
廖玉蕙/聯合報
阿公去接她回來時,她也一反常態,一進門就像蝴蝶一樣飛進廚房,歡快的朝正做菜的阿嬤說:「阿嬤﹗我回來了。」 然後,撲進我的大腿間埋著頭,我蹲下身子,親了她一下,眼淚差點掉下來……

終於進了幼兒園的海蒂,因為父母剛剛投入新工作,阿公阿嬤有比較多的機會去接送她。阿公去了幾次,回來後老抱怨海蒂不合作,明明看到他出現,卻只往外瞧了一眼,並無任何配合行動。總要多次催促,才慢條斯理出來穿衣換鞋,真是急煞人也。

海蒂個性孤寒,這老毛病,阿嬤也嘗過幾回,真不是滋味。上星期,阿嬤御駕親征,她又來這套,阿嬤等得火冒三丈。回程中,跟她溝通:「以前妳爸拔跟妳一樣上幼兒園時,每次阿嬤去接他下課,他總是像蝴蝶一樣飛出來,高興地朝他的媽媽——也就是我,高興地歡呼:『媽媽來接我了﹗老師再見。』可是,妳卻不一樣,好像不高興看到我們,不但慢吞吞的,還擺出一張臭臉。妳有什麼困難呢﹖」她回說:「我不知道。」

阿嬤說:「好﹗以前妳小小的,不知道沒關係;現在妳已經是姊姊了,阿嬤已經跟妳說過了,希望妳能改進。」「怎樣改進﹖」她問阿嬤。阿嬤說:「改進的方法就是看到來接妳下課的人,不管是誰,都要趕緊出來,如果表情笑笑的當然更好,但不必勉強。」說完,還鄭重警告她:「如果仍舊站在原地不理人,那妳就完蛋了,我們會回頭就走,把妳留給老師,不帶妳回家。」

海蒂聽了,平靜地回我:「我媽媽不會這樣的。」我說:「妳媽媽是我的媳婦,她會聽我的話的。」靜默了半晌,她抬起頭說:「那老師怎麼辦﹖老師應該會帶我回家吧﹖」我問:「妳覺得老師會帶妳回哪個家﹖」「回我們家呀﹗」她理不直卻氣壯。我說:「時間到了,老師也要下班去接她家的小朋友,她不會送妳回家的。」我加碼演出:「下班時間到了,老師看沒有人領妳回家,應該會把妳先放進垃圾桶裡,第二天早上再來回收。」她可能有些擔心,但仍嘴硬,說:「我們老師不會這樣做的,她很愛我的。」我不敢再窮追猛打,話題就此打住。

從那次後,我去接了幾回,她都行動迅速地出來,穿衣換鞋,然後牽著我的手,跟老師說再見,不再板著臉孔。回家後,當著海蒂的面,我總逢人就說:「海蒂長大了,懂事了。」海蒂總露出矜持的笑容。阿公去接她回來時,她也一反常態,一進門就像蝴蝶一樣飛進廚房,歡快的朝正做菜的阿嬤說:「阿嬤﹗我回來了。」然後,撲進我的大腿間埋著頭,我蹲下身子,親了她一下,眼淚差點掉下來。

阿嬤再三嘉獎。一遍又一遍地說:「阿嬤今天在外頭跑了三個地方,忙著工作,累得半死,海蒂像蝴蝶一樣飛進廚房跟阿嬤打招呼,阿嬤一天的辛勞全忘得光光的,海蒂今天真的太棒了。」

一日,阿嬤跟著阿公一起去接孫女。去得稍早,兩人在托兒所門外靜靜等候。時間到了,家長都來了,小朋友像蝴蝶般翩蹮飛到玄關。許多家長忙著衝過去整頓她們孩子的儀容。

我們遠遠看著穿紅衣的海蒂跟我們微微笑著,很穩重的自己背上背包,踮著腳尖設法取下掛在稍高處的衣架,把扣好釦子的外套擺在桌上,先一粒一粒解開釦子,從衣架上剝離,再小心摺好捲起。接著,取下櫃子上的鞋子,將兩腳先後穿進鞋裡,扭啊扭的扭進去。然後,趨近我們,將外套放進我的包包內。轉身跟兩位老師分別說再見!再牽起阿嬤和阿公的手,我們靜靜的等著、看著。是如此獨立的孩子,優雅安靜,惹人憐愛。

可惜的是,回家玩開後,她又恢復林黛玉的小性子,常生氣嘟嘴。阿嬤也生氣了,說:「這樣嘟著嘴真難看,乾脆將厚厚的嘴唇切成薄片放碟子裡,阿嬤最喜歡吃了。」(都是張愛玲《金鎖記》害的)

海蒂愣了一下,說不要。阿嬤開玩笑說:「妳的嘴唇太小,吃起來不過癮,誰的比較厚啊﹖」她推薦阿公的。我說:「那好!等出門的阿公回來,我們就來切。」海蒂倒不忍心了,說:「不要啦,切了嘴唇,阿公就不能吃飯了。」我問:「沒了嘴唇,除了不能吃飯之外,還不能做什麼﹖」她倒聰明,說:「也不能跟海蒂講話,也不能親諾諾。」

於是,海蒂最後做了裁決,要叮嚀阿公不要生氣,也不可以嘟嘴,可她忘了督責自己。

雖然生氣的問題有加以改善,因為跟父母相聚的時間被學校跟父母經營的餐廳所剝奪,海蒂黏媽媽黏得好緊。白日還好,到了晚上,無論爸媽多晚回來,由阿公從學校接回來吃晚餐的她,堅持一定要等爸媽來接她回去睡覺。

一日,海蒂的爸媽為了公事耽擱了,打電話回來請求讓海蒂在阿公家睡下。阿嬤說:「只要海蒂答應,我們是沒問題的,這傢伙彆扭。」電話到了海蒂手中,她表情凝肅,聽了許久,最後還是說:「沒關係,我要等你們來接我。」態度很堅定,看來沒什麼好商量的,意思就是:再晚也要回去睡覺。

關於留宿阿公家的議題,我們曾經跟她說了又說。擔心她太晚睡,甚至睡太少,動之以情,誘之以利,都無法撼動她的決心。放下電話後,她只跟阿嬤輕描淡寫:「爸拔媽麻要晚點才來接我,我還是回家睡覺。」阿嬤也無可奈何。

幸而問題終於解決。爸拔打電話來說快來了,阿嬤督責海蒂收拾背包、玩具,姑姑幫忙穿衣穿襪。在門口穿鞋時,阿嬤蹲下身子幫忙,輕聲跟她說:「有關於留在阿公家裡睡覺的問題,我們已經討論了很多次了。阿嬤尊重妳的決定,從今以後,我不再勸妳,阿嬤期待有一天妳會主動提出要留下來跟阿嬤一起睡,我會高興得跳起來。這證明妳已經長大,知道爸拔媽麻的辛勞,還有阿公阿嬤愛你,捨不得你太晚睡覺的用心。……妳覺得會有那樣的一天嗎﹖」

海蒂穿好了鞋,抬起臉靜靜的聽。阿嬤不知道三歲六個月的孩子聽得懂這番話嗎﹖只見海蒂的眼眶泛紅,主動抱了阿嬤一下,並親了蹲著的阿嬤的臉頰,然後轉身進電梯。

雖然不發一語,阿嬤卻怎麼感覺她似乎說了千言萬語。

(本文收入即將於九歌出版的《送給妹妹的彩虹》)


【極短篇】鍾玲/惠明和袈裟
鍾玲/聯合報
在大庾縣城北門旁的糕餅鋪,惠明打聽到的確有一個操濃重粵語口音的年輕人,在一個時辰前出城了,他知道終於給他找到狡猾的南蠻了。惠明立刻衝出城門往山上走,這條小山路先朝北,再朝南,通向北粵,只有他發現這條小徑,其他七、八十個僧人都往通粵的驛道上追去了。

惠明高瘦挺拔,步履帶風,眼中露出出家以前當軍人時的銳光。這是初秋天氣,樹林葉子開始落了,獵物更不易藏身。他用以前帶兵時追敵的方法,慎密地確定逃亡者的行蹤,查詢注重細節,像是他有張鹿形的臉,他一定總是戴帽子,好掩藏光頭。

過去八個月他一直看南蠻不順眼,說話腔調難聽至極,連一個大字不識,竟然敢作偈子,搶奪六祖的寶位。是他騙走了鎮寺之寶:祖師傳下來的袈裟,是他蒙騙了師父弘忍老和尚。他望見大庾嶺樹林頂上出現一座寺院閃亮的瓦,想起了自己的東山寺,長江以北群山環繞的東山寺,僧伽千人的大寺!一個月以前寺內大亂,因為弘忍老和尚的侍者說,袈裟不見了,又說老和尚兩天前一早就不見了。舂米房的僧人說慧能也是兩天前一早就不見了,三者竟同時失蹤!於是寺裡的耳語大海波濤一般地推進。有人說慧能偷了袈裟,老和尚追去了。甚至有人說,慧能把老和尚騙下山,殺害了老和尚,帶袈裟逃走了。這時守山門的僧人上來傳話,老和尚回來了。啊,那麼老和尚並沒有被殺害,惠明記得他跟兩百多僧人一起到寺門口去接老和尚,個個心中都在想袈裟呢?

弘忍老和尚,六十歲,中等個頭,身上的褡褳扁扁的,顯然沒有把袈裟帶回來。他們向老和尚合十,沒有人敢開口問。老和尚一直走進方丈寮,叫侍者傳話出來,他閉關了。這下子寺裡不只是耳語,而是公開討論了。有一半的僧人認為,老和尚要把袈裟給誰就給誰,我們只管修行,包括神秀在內,努力修持,摒除雜念。一半人憤憤不平,慧能可以深入經藏嗎?像神秀那般?況且老和尚站在柱前看慧能的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時,很多人聽見他說「也還沒有見到本性」,老和尚甚至用自己的鞋底把這偈子擦掉。慧能當然沒有資格擁有袈裟。但是他非常會狡辯,你不見他的偈子句句把神秀的偈子給封殺嗎?他一定半夜去找老和尚,作了另一個偈子,把袈裟騙到手。一定要把袈裟搶回來,給老和尚好好再選六祖。於是有近百位僧人下山去追慧能。

惠明看見山上林子裡,有一個戴了便帽的身影閃動,正匆忙地趕路,肯定是慧能。他施展輕功追上去。他在一個小山腳下追上了慧能,那兒有十多塊大石頭。他們距離三丈的時候,慧能站定,回過身來,他的皮膚黝黑,雙眼細得像針,他把背上的包裹取下,丟在一塊大石頭上,對惠明大聲說,聲音清晰而平靜:「這法衣是一個信物,是得法的信物,是可以搶的嗎?」說完就走進枯草叢中消失了。

惠明的眼睛發亮了,走近那包裹,由打結的縫裡看見鎮寺之寶袈裟的褐色布料。他伸出雙手去取包裹,雙手卻停在空中,因為他想自己為什麼來奪襲袈裟呢,是的,是為了把袈裟送回去給弘忍老和尚。於是他的雙手抓住了包裹,臉上陰晴不定,雙手用力提,卻使不出勁。他心想,自己真的沒有私心嗎?自己不是認為神秀勝在經藏,自己卻在去執上幾乎無人能比,他不是把四品官位的將軍一職說拋棄就拋棄嗎?自己的確有過想做六祖的念頭。這就是執著啊。而慧能竟然能把袈裟拋棄,他才是真的沒有執著,是一個真正得法的人,自己追求的不正是法嗎?惠明後悔自己的魯莽了,大叫說:「行者,行者!對不起,我是為法而來,不是為法衣而來。」

慧能由二十步外的長草中站起來,跳上袈裟旁的一塊石頭,盤膝坐下。惠明跪在石頭前。這是一幅有趣的畫面,一個穿破舊短襯衣、垮褲、戴便帽的小個子坐在台上,前面跪著穿僧袍,高挺莊嚴的法師,一臉慌恐。

惠明說:「請行者為我說法。」

慧能說:「我教你,現在把心中各種善、惡想法全部摒除,什麼念頭都不要生,然後我再說法。」

惠明雙目下垂,過了一陣子臉上平靜了。

慧能說:「現在你心中沒有善緣也沒有惡緣,此時此刻是否就是惠明上座的本來面目?」

惠明明白方才一剎那他已進入不二境界,有自性的開悟,他說:「在東山寺修行四年,從來不了解自己真面目。謝謝你的開示。從今起您是我的師父。」

慧能搖搖頭:「我跟你都是弘忍老和尚的徒弟,讓我們一起護持師父的禪法。」

惠明向慧能行五體投地頂禮後,下山離去。


【當代小說特區】黃錦樹/慢船到民國(下)
黃錦樹/聯合報
上篇:【當代小說特區】黃錦樹/慢船到民國(上)

中篇:【當代小說特區】黃錦樹/慢船到民國(中)

個案6/一個問題

我很有名,妳們知道的,不然妳們也不會來找我。我接受過太多訪談了。我很忙。看在同鄉分上才和妳們見個面。我真的很忙。我的助理已整理成Q&A,我請她印一份給妳們,妳們自己去重新排列組合,反正是學生刊物,就隨便寫吧。

一個問題?好吧,看在同鄉分上,就回答一個問題。我真的很忙,人太出名也是麻煩。

當然,我一直認為這裡就是中國,那又怎樣?我自認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我就是認同中華民國,那又怎樣?如果不是留在這裡,我怎麼可能會有今天的成就?

是不是坐船?對不起小妹妹,失陪,我只答應回答一個問題,妳們超過了(獰笑)。

個案7/不是我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吼,驚嚇,惺忪彈起)

不是不是我不是□□□,不是什麼公司董事長,什麼都不是!(吼,揮拳)

你們怎麼知道我是馬來西亞來的?!(吼,朝我們丟擲養樂多空瓶)

我都這個樣子了(全身破爛),你們怎麼知道我是誰?! (吼,吐口水)

為什麼要當流浪漢!?妳覺得呢!?妳以為我喜歡睡街頭嗎!?(吼,疑似放屁)

你們問那麼多幹什麼!? (吼,疑似放屁)

什麼爛專題干令北鳥事?! (吼,疑似放屁)

要訪問為什麼不去找那些成功人士!?(吼,疑似放屁)

那些蠢問題有什麼好問的!? (吼,疑似放連環屁)

是不是坐船來又有什麼屁關係?(吼,疑似要攻擊)

幹嘛捏著鼻子?媽的我很臭是不是?(吼,吐口水)

我操!!(吼,踱步)

幹恁老木!!!(吼,踱步)

丟你阿星!!!!(吼,踱步)

八格野鹿!!(吼,彎腰脫鞋)

Shit!!(吼,擺出投球動作)

Pukimah!!!!!(吼,丟臭鞋)

註:Pukimah馬來語髒話,「你老母的xx」之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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