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沙林傑:
你認識木心嗎?他也在紐約。
你應該不認識。他到紐約的時候,你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首都。你生來就在中心而嚮往邊緣,他來到中心而成為雙重邊緣,直到好久好久以後,才在邊緣又回到中心。
這位我想介紹給你認識的木心先生說,貝聿銘——他也是美國人,也在紐約。怎麼好像所有的美國人都在紐約?——一生的各個階段,都是對的;他一生的各個階段,都是錯的。我之所以跟你提到木心,是因為我初次讀完《麥田捕手》那天,剛好是我三十歲的生日;這個「讀完」,其實十七年前就應該發生了。木心的這句話,就忽然亮了起來。
我太老才讀你的書,很可惜,沒有讓你「導師」到——更進一步推想,我的國家台灣的高中生,真的有辦法與你的主角共鳴共感嗎?我不曉得。我們的教育讓我們十三歲的時候讀《唐詩三百首》——整本都是老男人自以為看破世情後擺出來的感悟、教誨、閒適、超卓、逸趣的姿勢。想起來是很可怕的,是什麼樣的文化會去要求十三歲的孩子讀一整個老成得很異常的體制產生的各種情緒。再說得直白一點,是什麼樣的文化會讓一個十三歲陰毛初興的童孩去讀在體制裡打滾得成功又爛熟的老先生的風雅。
也許有一天,生命緩下來了,忽然就這麼落隊了,時間像陽光那樣大片大片灑下來,我們才會在三十歲的時候,翻開《麥田捕手》,補考我們的青春期。
老了才補考,老了才翹課,老了才學抽菸打架喝酒,老了才試著用力恨勇敢愛,老了才就著特別設計過的燈光讀《麥田捕手》。始知當年太用功、太諂媚、太軟弱、太委屈、太進一步退兩步、太人見人愛人人好、太送往迎來水袖揮舞、太怕抽那第一口朱色的菸。應該要讓觀看自己人生的視點飛鷹一般倏然上提,將各種可能性擺在它們合宜的位置,始知每一段人生有每一段人生最深的潛力,對應每種潛力有它正確的召喚方式。我們常說年輕人「不會想」,其實「不會想」才是正確召喚那段生命的潛力的方式。等到「會想」,已太遲了。
你看,沙林傑,讀完你的《麥田捕手》,我還是生氣了。我看著你的主角一路叛逆厭世自以為了不起地中二下去,我就愈看愈生氣。現在的我,氣他「不會想」。現在的我上面另有個我,這個我呢,他在氣自己全都錯過了。也許到最後,只能承認來不及,轉過頭去再品他一頁《唐詩三百首》。
【文|林佑軒】
寫作者、法語譯者,現負笈巴黎第八大學。著《崩麗絲味》、《冰裂紋》,譯《大聲說幹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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