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祖堯站在銅像旁，努力收縮肚子擺出姿勢任人拍照。多年前他也曾和偉人的銅像合照過。那時的銅像高大雄偉，他只是偉人腳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用來點綴銅像的裝飾品。但反過來看，校園裡偉人的銅像也是他們畢業照的裝飾品。不知天高地厚的畢業生輪流擺姿勢和銅像合照，留下一張張少年輕狂的笑臉供自己和別人回憶。
那是還有偉人的歲月，現在卻不一樣了。當你的朋友竟然變成銅像，你會怎麼樣﹖老實說洪祖堯從沒想到有一天郭允真的會變成銅像。但這個情景竟然出現了，而且他並不是作夢。
真人大小的銅像和洪祖堯差不多高度，除了顏色青綠，應該算是很友善的銅像。洪祖堯斜視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也同樣斜視他，凹洞的眼睛似乎在問﹕你看我幹什麼﹖洪祖堯忍不住笑了。
「洪總經理，今天看到您的老朋友郭允的銅像揭幕，您很高興吧﹖」身旁小巧玲瓏的女記者追著問。
「高興，當然高興。」洪祖堯說﹕「從前只有救國救民的偉人才有銅像，現在輪到詩人有銅像，這是了不起的進步。什麼時候總經理也有銅像，台灣就真正成為世界第一。」
他斜視詩人，詩人也斜視他。他幾乎可以發誓看到詩人擠了擠眼睛。如果真是郭允，即使成了銅像他也會這樣做吧﹖
「洪總經理，郭允是您的中學同班同學。你們兩人一位成為跨國科技公司的總經理，一位變成享譽國際的詩人。總經理和詩人，真是有趣的組合。」女記者仍然不放過他。「同學多年，您對他一定認識很清楚。但是有人說銅像的表情有點憂鬱。您覺得這銅像能夠充分表現詩人的氣質嗎﹖」
洪祖堯仔細端詳郭允的銅像。年輕時的郭允是位俊美的少年，銅像雕塑的則無疑是老年的郭允，當然不同。「是有點憂鬱沒錯。」洪祖堯說﹕「憂國憂民的大詩人應該憂鬱一點。如果給屈原立像，該也是憂鬱的。」
嬌小的女記者不停點頭，顯然滿意了。洪祖堯想，如果換了郭允自己倒不見得會滿意，因為郭允原來是個嘻笑怒罵任性的人，現在卻變成憂鬱的形象，還要維持這個姿態站到永恆，說不定他反而會咒罵幾句。
洪祖堯看攝影記者都在收拾照相器材，知道時間差不多，拍拍銅像的肩膀說﹕「小郭，恭喜你修煉成金剛不壞之身。我得走了。」
他已經走出圖書館的大門，華館長追出來鞠躬道謝﹕「洪總經理，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邀請來致詞。郭允銅像揭幕式的紀念光碟錄製好，我們會用快遞送給您。請多多指教。」
洪祖堯揮揮手。華館長又說﹕「洪總經理，剛才記者有沒有問，這銅像設計得怎麼樣﹖」
「問了問了。」洪祖堯笑道﹕「我說設計得很好啊。小郭一直希望那東西永遠堅硬，現在終於如願以償﹗」
華館長滿臉尷尬。洪祖堯知道自己說錯話，不該在有教養的女性面前亂開黃腔，連忙向華館長告辭。華館長一言不發往館裡走。幸好小畢開車來接他，洪祖堯趕緊跳上車。
◆
回公司的路上，洪祖堯不斷自責怎麼會在華館長面前口沒遮攔。也是因為銅像揭幕式搞得太長，他悶了一陣本性難熬，忍不住想開開玩笑，希望華館長不會太介意。好在是洪祖堯捐錢建的銅像，又好在剛才洪祖堯沒有在女記者面前亂說話。有這兩個「好在」，洪祖堯想想已然釋懷。
洪祖堯不能不追憶他的好友郭允如何變成銅像的經過。一個活生生的人會變成銅像，這不是很神奇的事情嗎﹖
高中時洪祖堯和郭允是全校公認的兩個搗蛋鬼，不只一次兩人因為老師告發或教官檢舉被罰在訓導處站牆角。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在一起站牆角的次數多了，兩人慢慢變成知心好友。
其實兩人在學校的具體搗蛋行為並不一樣。洪祖堯從小就愛惡作劇，例如偷走同學的便當或老師的粉筆來博全班同學一笑。他喜歡耍小丑，雖然並沒有惡意，但有時也會造成軒然大波。
郭允倒不是惡作劇。依他自己的說法，他喜歡胡而不鬧。例如報上登了一則新聞，籃球國手陳祖烈和隊友在浴室裡比賽，誰可以掛最多條毛巾在那話兒上面，大家都驚嘆陳祖烈可以掛五條毛巾。郭允就在課堂裡向同學挑戰，誰都無法掛三條以上毛巾。他對來制止他的教官說，這是為了發揮科學實證的精神。郭允說這就是胡而不鬧，洪祖堯的惡作劇才是不胡而鬧。學校有這兩個活寶，也難怪教官頭疼。
兩人不僅搗蛋行為不同，他們的身世背景也非常不一樣。洪祖堯是眷村長大的孩子，郭允卻是新竹地方望族的後代。他們畢竟有類似的地方，兩人都有個破碎的家庭，但相似的程度到此為止。正如托爾斯泰說的，所有幸福的家庭都大同小異，所有不幸福的家庭卻各不相同。
洪祖堯的母親很早就走了，父親隨著部隊到處跑卻不常回家。他從小就一個人自己照顧自己，後來跟著新竹一幫弟兄混。郭允的雙親都不在，他家的女人特別強勢，對外人來說他是由祖母帶大的，但有時是姊姊照顧他，有時又變成小姑。這是洪祖堯和郭允慢慢混熟後才明白的。
兩人雖然在學校耍寶，私下交往卻互相敬重，很少胡鬧。郭允長得俊美秀氣又文質彬彬，相形之下洪祖堯常自慚形穢。其實他的運動員體格同樣贏得別人讚美，只是他並不覺得如此，總認為自己是個粗人。郭允功課很好，洪祖堯成績也不差。但是郭允會作文寫詩，級任導師要編壁報第一個總是想到郭允。這點洪祖堯就自嘆弗如。兩人按理說不應該會變成好友的，但是終於成為好友。洪祖堯沒事就跑去郭允家，郭允卻很少來洪祖堯家，也是因為他家裡沒有別人不怎麼好玩。
有一年過年，洪祖堯的一幫弟兄都各有去處，他一個人在家裡悶得發慌，最後沒奈何又是跑到郭允家。郭允一個人站在客廳裡拉小提琴，一位極其美麗的瘦女子坐在沙發上聆聽。那女子看到洪祖堯來了，像受驚的小鳥一樣撲翅飛走。
洪祖堯知道郭允家三代人的關係複雜，不便問那驚鴻而逝的漂亮女子是誰，只說﹕「小郭，沒有想到你的小提琴拉得這麼好﹗」
「很久沒拉琴，都生疏了。」郭允淡淡微笑，放下琴弓。「過年你跑來這裡做什麼﹖」
「沒有美女聽我拉琴啊，我也不會拉琴，悶死了。」洪祖堯忍不住說﹕「小郭你的命真好。」
「假如這就算命好，好命未免太容易了。」郭允笑道﹕「你才是命好，沒有人管你做什麼。」
洪祖堯奇道﹕「這是命壞，怎麼反而說命好﹖」
郭允收起琴，說﹕「我有時奇怪，生物學家說我們一身的細胞甚至器官，每十年都會完全換過，沒有一個細胞是一樣的。我自己都覺得我不再是同一個人，那麼為什麼別人還把我看成同一個人﹖我是孩子時也許命好，但是我不再是孩子了，感覺不同想法也不同，為什麼別人還以為我有同樣的命﹖你所說的好命﹖」
洪祖堯知道郭允喜歡玄思，這是詩人的特權。往往他就讓郭允胡說八道一會，兩人再討論去哪裡玩。那晚也是合該有事，他們都坐在同一張沙發上面。郭允突然轉過頭來閉上眼睛，到最後關鍵時刻洪祖堯才意識到郭允想吻他，趕快推開郭允站起來。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推拖的話，火速離開郭家，郭允並沒有攔阻的意思。
這次當場被洪祖堯拒絕後，郭允就再未嘗試過任何不當舉動，也絕口不提這事。但是因為這次的事件，從此兩人就不再那麼密切來往。反而是洪祖堯心裡有鬼，他無法坦然到郭允家找他玩。
◆
高中畢業後，兩人都進了大學，但是不在同一個城市。洪祖堯到南部進軍校，郭允北上讀文科大學。如果不是因為一次舞會，他們可能永遠不會再度熟絡起來。
洪祖堯的父親退休了，退休後倒經常待在家裡，哪裡都不去。但是洪祖堯和父親無話可談，他也不常回新竹。有時他會想到〈哥哥爸爸真偉大〉這條歌，心想也真逗。爸爸回家，換了長大的我離開家，大家還是見不著，家事還是不用牽掛。或許這就是命。
他回新竹在家待不住就常參加舞會。那個年代大家都熱中辦舞會，但是這場交際舞會倒不是由同學自辦，而是附近工廠的廠長夫人的傑作，目的據說是為年輕人撮合，尤其是「哥哥爸爸真偉大」的阿兵哥。所以舞會要求所有的軍人都要穿軍禮服，女孩子也要盛裝打扮。因為這個噱頭，反而吸引很多人的興趣。
就是這場舞會改變了洪祖堯的一生。就是這場舞會，他驚豔看到劉和梅。
洪祖堯一直暗中懷念那晚在郭允家驚鴻一瞥的漂亮女子。尤其因為後來又出了事，那晚所發生的一切經常像放電影一樣在他的腦子裡重播，包括驚鴻美女。他從來不知道她是誰，也未問過郭允。他以為不會再度邂逅，想不到在舞會上突然看見了她，郭允就站在她的旁邊。
雖然舞會的場地並不很大，洪祖堯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一端走到另外一端，接近她的時候更越走越慢，耳朵裡面轟隆轟隆做響。郭允見他走過來，毫不猶豫說﹕「祖堯，我要給你介紹我的表妹劉和梅。和梅，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過好多次，我的高中老同學洪祖堯。」
她比洪祖堯記憶裡的女子更美。他的舌頭打結，簡直說不出話來。倒是女子大方說﹕「你好。在表哥家我們見過一次。」
「劉小姐的記性真好。我有榮幸，我有榮幸請你跳下一支舞嗎﹖」
劉和梅站起來。她和他幾乎一般高，比他記憶裡更高一點。也許記憶裡的她那晚匆忙跑出去，不容易判斷真正的高度。他把右手放在她腰際，還一直在微微發抖。她噗哧笑道﹕「你怎麼了﹖在發抖啊﹖」
「抱歉我跳得不好。」
「我也跳不好。」她定睛看他﹕「有一天我們會跳得更好，對不對﹖」
洪祖堯永遠記得她這句話，有一天他們會跳得更好。從來沒有人對他這樣說過。那晚回家，不常失眠的他竟然徹夜未眠。他在高中的成績不錯，但是他違背班導師的建議決定進軍校，其實有點自暴自棄，一直到現在並不後悔。可是這晚他想得更多，到天亮前終於做出重大的決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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