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聲又響起了。前些日子騎車去採買,途中看到一間新開的小小咖啡屋。我們知道台灣有些路段設有車速監測器,類此,我的身體好似也內建了一個儀器,行經新開的咖啡屋就會嗶嗶作響。那天響聲一作,我雙手反射性握緊剎車器,側目觀看小屋子,心裡琢磨著要去喝咖啡的時日。
咖啡屋在公園旁的小路上,過一個紅綠燈路口,腳踏車能停的是門側邊的凹凸泥地,我雀躍的心哪顧得了顫顫抖著的車,沒管它。店主是書生型年輕人,屋內格局的設計讓狹小的空間更顯小。咦?現今厲害的設計師不是都很magic,可以在視覺上將空間變大嗎?原來,也有擅反其道的。書生店主沒有一般「掌櫃」的眼神、笑貌,也沒站起,善意地看著我,不太自在的反倒是我,趕緊出了聲:「今天的手沖有什麼豆子?」而其實我是想點拿鐵。
坐上高腳椅,面對落地窗外公園的幾棵大榕樹,我時而讀自己的書,時而抬頭望樹,也看看穿梭在我和樹之間行行色色的路人,輕啜一口咖啡,挺愜意。一段時間後,杖子敲碰地面的叩叩聲,從門外帶進一位先生。那叩叩聲,那位先生,之後都成了咖啡屋的主角。書生店主很快站了起來,說:「今天只可以點熱飲喔,上次就說好了的。」
叩叩聲先生坐到吧檯前,我翻著書,時不時好奇地往櫃台瞄一下。那是我的第一天新咖啡屋之行。
後來常騎個車就過去,那咖啡屋並不落在我的口袋名單上,只是想讓常常只有一兩位來客的年輕人多賣出一杯咖啡。過紅綠燈之前我會透過落地窗數一數高腳椅子下的腿,腿數多時,便放下心,還好生意不算太慘。
幾乎每回都會遇見的叩叩聲先生有一回和我說話了,出聲時已從外套內掏出摺疊的紙張,打開來:「妳看,我都會記下每一天的生活重點。」其中一行寫著:「12:35pm遇見一位可敬的女士。」日期是我上次去咖啡屋的日子。我趕緊堆笑容上臉,看他和善臉部被牽動的肌肉,聽他稍顯緩慢送出的一字一語。
後來我們算是相識了,知曉他是一間不小公司的主管,幾年前罹癌辭去工作接受治療,家在附近,吃過兒女為他訂的餐食就到咖啡屋。醫生叮囑不可喝涼飲,但他不時違規,書生店主總為他把關。
說起之前風光的職涯,他喜悅滿足,不露傲氣,不糾結遺憾;提到回診的治療進度,平平和和。再之後,他偶爾會缺席,再現身時說的是:「啊,我住院了幾天。」、「啊,醫生愈來愈傷腦筋了。」給我看的記事紙張寫著:「傘掉了新買的很漂亮!」、「送餐人員年輕有活力真棒。」……每一則看似身體完好的人不會一提的瑣事都說著:「活著就好、真好。」
後來,好一陣子不見那位先生,一問,書生店主扁緊著唇,我趕緊只「喔」了一聲。
再後來,咖啡屋和叩叩聲先生一樣沒有持續下來,現在騎車路過,只見貼在拉下鐵門上襯著紅色紙的「出租」二字。我總不禁和依稀仍在耳邊的叩叩聲說:「感謝提醒,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多餘或不值得的。」我們常思量人生的價值、意義,而為叩叩聲先生整理可數算日子的紙張,則提醒我「活著即具價值,行止皆有意義」。
只要被認真看待,小物小事都是橫直支架,架出穩妥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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