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了。走在今年(2022)12月10日的下午。12月28日下午,海外歸來的人到齊,我們為她舉行了家祭,跟她作了最後的道別。母親生在福州,求學於上海,婚後長居台北。她這一生,足足百年。她的走並不意外,但是也遠比我們想像的突然。她走了,在我們兄弟姊妹幾個人的身心意念與日常生活之中留下不可填補的空寂。
作為母親,媽與眾不同。她不擅於廚藝,但是巧於縫製。我們小時候穿的棉襖,從剪裁到設計,都是她一針一線,在沒有縫衣機、物資也十分匱乏的情況之下,剪剪縫縫而成的。作為母親,媽尤其善於講故事。她講故事往往就地取材,敘事有趣,想像豐富,既有章節又有段落,一個故事可以說上好幾個晚上,使得我們在吃過晚飯之後就自動乖乖上床,等著聽故事。她讓我們參與故事的發展,也把我們說到故事裡去。故事之中「乖孩子」與不乖的自然有不同的待遇。不乖的就要如此這般悔過一番,才能得到包括糖果餅乾在內的特藏正果。媽講故事,只消三言兩語,就立刻能夠勾畫出一個引發我們許多想像的場景。因為我們有幸有如此的母親,所以從小分別不同程度地學到一些媽的特質,例如對色澤線條、對比搭配的想像力,在措辭用語、烘托渲染上的表述能力,以及對場景氛圍、人物刻畫戲劇性張力的敏感度。媽待我們,以一切公平,作為最高指導原則,時時宣揚她絕對無分性別大小,每一個完全一樣地愛。她也時時教導我們兄弟姊妹之間必須手足容讓,不可追吵打架,必須安安靜靜地一起作功課,彼此相親相愛。
寫稿是她生活的支柱
「著作等身」這幾個字,母親當之無愧。書寫是她的投注,也是她的自我創構、解剖、對話、想像與陳述。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智慧的燈》發表在1961年。其後連續不斷,總共寫成了二十二部小說,五本文集,六十餘篇自述的短文。平面媒體之外,母親並且參與編劇,把多部小說改寫為電視連續劇以及電影劇本。這些豐富的創作在日常生活中的實踐意義,就是寫稿是她每天生活的支柱。在我們的記憶之中,她的光陰,每日上、下午都非常有規律地消耗在書桌上,總共加起來的工作時間,不少於五、六個專注的鐘點。她寫稿,總是塗塗抹抹,一改再改。早年我們每天放學回家,必然能夠在靠窗的書桌前找到她。她也樂於把我們當成初稿的測試對象。母親做事,總是劍及履及,全力以赴,一絲一毫的細節也不放過。她開始加入編劇的工作之後,除了大量瀏覽影劇作品之外,並且大力關注主題曲。她把自己沉浸在歌曲音樂之中。詩詞與歌曲,成為她晚年生活之中最重要的元素。
母親的作品,粗略區分起來,大致有幾個主軸。她的成名作《智慧的燈》,根據的是她在上海聖約翰大學的一段往事。五十年之後,她出版《迴夢約園》,子題叫作「揭開《智慧的燈》的面紗」,這兩部作品時隔半個世紀,共同根據的是她在大學時期所記的日記以及珍藏的書信。然而作為書寫者,母親前後的心情與境況迥異,所以題材雖然相互重疊,她卻寫出了兩本完全不同的書。《智慧的燈》是小說,所刻畫的,是大學時期一段青春無悔的校園初戀。《迴夢約園》是日記也是遊記,所揭開的,則是當年無端拆散鴛鴦的兩面對峙旗幟,以及舊友們滄海桑田,在半世紀之後的重逢。《迴夢約園》省去了詩與歌,多了一份矜持與凝重。故友重逢,雖然愉快,今昔對比,所看見的既是對方,同時也好像拿來了一面新鏡子,重新看看自己。
寫日記,歷一甲子而不輟
母親記日記,是從大學時代以來的習慣。初到台灣,跟父親結婚之後,我們一個接一個來報到,讓她著實忙碌了一陣子。妹妹快足三周月的時候,媽提起筆來,重寫日記,以後沒有間斷,寫了將近六十年。她到了台灣,從少女變成少婦,新婚的生活算是舒適平順,那時外公陷在大陸,但是外婆得以安頓,一家團聚,故友從海外來函,恭賀她「喜嫁貴夫」,「飛黃騰達」,然而她自省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她的時間到哪裡去了。家庭生活似乎不容許她有時間觀念。幾個孩子、一堆家族瑣事,「看書、寫字,都成為回憶裡的事了。」她立下決心重寫日記,多年積累之餘,除了練出了不同的筆法,每天的點點滴滴,也成為她的作品內容的第二個主軸。《智慧的燈》之後的多部小說,都有我們逐漸長大,她與父親一路走來的影子。她的感觸,來自實際生活,她筆下的世界,是以時裝人物為主的現代素描。《蒂蒂日記》的若干場景,取材自我們幾個女兒們的生活圈,《神仙眷屬》所捕捉的,是逐漸步入空巢期的老夫老妻。在她的小說中,家庭結構以及人際關係隨著台灣政經社會的轉型而轉型。
小說所反映的情節之外,母親長年思考的,並不是鴛鴦蝴蝶故事。她喜歡遊歷大山大水,她對新聞時事十分經意,她的日記,從韓戰、第七艦隊開始,一路反映她對重大事件的關切,以及這些事件對我們小小家庭可能形成的威脅。她的大半生,籠罩在戰亂的陰影之下。她的青少年經歷,以及從外婆那裡聽來的,都是戰爭如何離散家人,掃蕩家產的故事。母親在《短文集》中有幾篇自傳性的文字,回想「恍如隔世」的童年,這些具有生平自述性質的文字,是她作品的第三個面向。她花了不少時間研究祖父嚴復的生平,思考這個「祖蔭」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也研究她的外婆,把文字上的記述跟眼前看得見的板橋林家作一個比對。母親所回憶的當年以及其後,是一個充滿匱乏與流離的種種。她雖然出身大家,但是從福州而上海、從上海而台北,她的求學,從自學、街巷小學一躍而進到上海的菁英附屬中學與頂尖大學,這一路並非循序漸進,這一步步也完全不是她自己的規畫。她能夠走出一條路來,除了自己的毅力決心以及聰明,並無其他依傍。正因為她成長在占領軍治下,經歷了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青少年歲月,並且一再被投入到完全陌生的環境裡去。母親年輕的時候,也曾經破浪乘風,孤軍奮戰,擔負起外婆交辦的重要任務。然而她這一生,時時緊張,極度缺乏安全感。她害怕掛單,經常無端鬱悶,作了母親以後自覺變得越來越怯懦。因為她經常惶惶不可終日,所以文字成為她的寄託。文字之外,如果還有其他,就是佛理。
讀佛經,但不講究燒香拜佛
我們的外公嚴琥,年輕時候在北京隨侍他的父親嚴復,不足二十歲的時候以一首〈冰雪寒梅〉的即席小詩贏得京城名士的頭銜。回到福州以後,由他的父親主婚,娶了板橋林家長房的二小姐,也就是我們的外祖母林慕蘭。外婆婚前隨著她的母親陳芷芳住在福州,鄰近她的母舅陳寶琛的宅第。婚後我們的媽在這個官宦豪門的環境裡出生,然而自己家卻是清貧文士的外家。媽小時候見到外婆的時候似乎並不多,上學識字之外,似乎跟外公的互動反而更有意義。外公精研佛典,長年在協和大學哲學系任教,也擔任過文學院院長,他留下的家書,不乏對佛理與禮佛的討論。外公讓母親在稚齡的時候就皈依了諾那上師,成為圓覺宗的弟子,給她取了一個法名叫作靈耀。外公對燒香拜佛不甚讚許,他尤其反對一個人把安頓自己心性的功夫交付出去,他說這叫作迷信。母親承續外公,她讀佛經,然而不講究燒香拜佛。她的日記與文學作品,其中所包含的第四個重要的面向,就是如何透過佛理的中介,一方面理解人世間的各種苦,一方面安頓自己的心。她眷戀小時候的家。她把父母的照片長年掛在臥室的牆上,一睜眼,就能夠看見,直到最後。
大妹跟我因為長年居住國外,近三年來只在視訊上見到母親。她常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現在出入境防疫趨向開放,我們回來了。但是媽走了。回來以後,我們兄弟姊妹四人聚首,作了好幾次各自長大、成家以後少有的深談。母親高壽,足足百年,我們四人對母親的晚年,各有所見。我們整理母親多年的日記與珍藏的書稿,瀏覽她曾經過眼的影視片子與堆積的書籍照片,結合近年所見她的或喜或怒,或平和或苦惱的印象,重新組織母親的形象。
透過文字,勇於自省
媽與爸的因緣道,走過一甲子。早年雖然有雷電交加的時刻,但是邁入晚境之後,母親自覺平靜滿足,很願意跟父親再有一輩子的時間永結同心,重新白頭偕老。父親走了,母親鬱鬱不歡。我想說服她重新提起筆來,然而她看了舊日記,深陷回憶之中,反而低潮悲傷,每日告誡自己不要恐懼,多作深呼吸。母親停筆之後,晚年的日常生活,在弟弟跟小妹的盡心安排之下,不乏歡笑的時光。一家人關起門來,玩一些父親在世的時候從來不碰的牌戲,大家費盡心機,讓母親百戰百勝,逗得老人家每周盼望這樣的小聚。海鮮與水果的供應雖然從不間斷,但是曾幾何時,母親享用的慾望與能力卻日益衰減。不知不覺中,我們善於吹毛求疵的媽逐漸寡於言詞,喜歡跋涉天下名山大川的媽安於她的書房一角,不肯外出。她把大把時間,用來一遍又一遍地聽老歌。她對時局仍然保持相當的興趣以及敏銳度。她在某個選舉周期中毫不含糊地告訴我,某位世界權霸人物不是好人。母親的眼光逐漸深邃,她在視訊中跟大妹妹相互比著愛心的手勢。她說話的聲音逐漸衰微。
母親的封筆之作,大約寫在父親過世之後,有一天心血來潮,回想自己少年十五二十的時刻。她回想中學時代在學校演話劇,飾演女主角,轟動全校,不曾覺察自己當時是如何的快樂。不曾意識到青春即是美麗。轉瞬之間,暮色從八方圍攏,舞台燈暗幕垂。「最後的一個星辰也將隱去。」長年奮戰不懈的她,這時自己覺得「我安於一切的沉寂」。她在混沌一片中,見到「一輪皓魄,愈圓愈清,無光自明」。
我們的母親聰穎明慧出眾,然而機遇常不如人意。她透過文字,為自己打開一個窗口,建立了一個意象豐富、銜接人生百態的世界。她也透過文字,勇於自省,透過回憶與沉思,在晚年為自己找到一個「無光自明」的境界。然而這一輪當空皓魄,未免孤寂。我們作兒女的深知她這一生,是如何的害怕孤獨。
母親去了。我們欣幸她找到這個可以讓自己安心的沉寂。我們感念她不為子女留下牽掛。我們也多麼希望能夠與母親再次手牽手,心連心,在人生的長路上相伴。
●作者葉文心為華嚴與葉明勳的長女。有弟葉文立,妹葉文可、葉文茲。台大歷史系學士,曾獲選為台大傑出校友。柏克萊加州大學歷史學系博士。專功近現代史。現職該校歷史系傑出講座教授。曾任該校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東亞研究所所長、校長特別顧問等職。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