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員工敲了我的門,遞來一封航空信
自從習慣使用智慧型手機,傳訊息成了最便利的聯絡方式,電話,自然就跟著疏懶了。但那一天,撥了熟悉的電話號碼到紐約,只因乾姊學渝只沽接打電話一味,不來智慧手機那一套。接電話的是學英,乾姊的妹妹,她說,學渝在半年前摔了一跤,造成腦中風,目前除了兒子Peter以外,誰都不認得。我傻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好奢望就算她不記得我,最起碼要等到我下趟去紐約,就當作是今生的最後一次告別。
日前,在臉書上看到好友阿達的貼文,他的老友正在做第二次化療,感受到體力的流失已經無法阻擋癌細胞的攻掠,原本高昂的抗病意志也如土石流般急速下滑,於是向諸親好友正式告別。
茫茫生死,虛無難觸,誰能如實笑看,誰就是人生戰場上的不倒勇士。
多年前,我還在職場上賣命拚搏,不信名利的世間遊戲與我無緣。有一天,在堆積如山的劇本裡找不出頭緒,一位員工敲了我的門,遞進來一封附有卡片的航空信。我有點不耐煩,順手把信塞進爆滿到快要關不上的抽屜裡,但是那信就是百般不願,從縫隙中滾落在地。被劇本攪得昏頭轉向的我,只能乖乖地彎腰撿起,不帶任何期待的心情拆信。
看了信紙末尾的簽名,知道寄件人是遠在溫哥華的老友王迪德。這女子一向語不驚人誓不休,日常操用語言的口吻,有點像是道上的厲害女魔煞,卻其實是個典型的傻大姊,有話直說,從不會在心頭繞上兩圈。等到我仔細看了她龍飛鳳舞的文字後,才知道她寫的是告別信,說是癌症末期,來日無多,特此告別。
我習慣稱呼王迪德為「二百五」,她欣然接受之餘,也回稱我是「二百五」;反正大哥笑不了二哥,都是同一檔次的人,也就沒啥好計較的了。照理說,我會重讀一遍,確認一下內容究竟是真是假?可收信那一刻的我,缺乏任何幽默搞笑的心情,只將她的信當作是許久沒有聯絡的某種搞笑把戲,脫口一句「無聊」,草草扔進桌上的一堆文稿中,從此心中眼裡,再沒有那封信的影子。
沒隔幾個月,忽然接到一通陌生電話,對方口氣略帶遲疑地說,他是王迪德的兒子。我立刻將深埋在椅子裡的腰桿打直,問他是否在台灣?他說是的,然後說,他的母親走了。我傻傻地問,走到哪裡去了?他說,死了,死於癌症。我的兩耳忽然灌滿了嗡嗡聲,腦子裡浮出來的影像,就是二百五那嚇死人不償命的招牌表情與聲音。
從此以後,她像是甩不掉的一塊麵糰
那個年頭,台灣的媒體只有少數,我在晚報跑新聞,她在一家電視台的專屬周刊擔任特約記者。一次電視台的記者會後,她主動找我攀談,說我的哪篇文章寫得大快人心,哪篇內容有點走味……我冷冷斜看她一眼,心想,還真是個二百五,第一次見面,哪有人說話是如此直白的?我與她沒有半分交情,她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這個人還真是有夠鈍,居然毫不在乎我的白眼,依然興致勃勃地遞給我名片,想約我去她家吃飯,說她婆婆的江浙菜燒得極好,她先生雖然很死相,但骨子裡是個好人。我隨手將她的名片塞進隨身包裡,懶得理會這樣無厘頭的女子。
沒過幾天,她卻打了電話來報社,說是約了華視的演員陳淑芳喝咖啡,一再強調陳淑芳是個感情路上多麼坎坷、可憐的女人,人卻多麼的好、多麼的真,完全是個可以當做知己的對象,希望我能一起見一面。我偷偷查了一下當天的行程,她說的時間,我還真有空檔,也就勉強答應,算是給她一個面子。
這不去還好,一到咖啡廳,她立刻在陳淑芳面前將我誇到面紅耳赤不說,還差點害我要奪門而出。如是這般,從此以後,她像是甩不掉的一塊麵糰,動不動就約我到她家吃飯,告訴我一些獨家新聞;我這人就是嘴饞,外加工作需要,慢慢地,與她的家人都熟悉起來,包括她的先生、婆婆、公公、兒子在內。王迪德還真是會說、敢說,毫不忌諱,就連某一愛慕的男子如何擾亂她,她都一一說給我聽。我猜,在她眼中,我是她信任的小老弟,我可以包容她所有的祕密。
有一回,她透露了一個獨家消息給我,偏偏其中有一關係人具有黑道背景,新聞見報後,那黑道大哥找上我,硬是追問我新聞來源。隔天,王迪德打電話給我,說是別怕那男子,只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角色,沒啥了不起,她可以擺得平。
我遠走日本後,偶爾在回台時見面,二百五依然如舊,逮到我就將台北市的名人八卦都說與我聽。後來,我回台定居,換作她帶了兒子遠走他鄉。她說,實在是千百個不願意啊,台北多好玩,國外多無聊,但是為了兒子的教育,老公又得留在台灣賺錢養家,也只有她為了兒子犧牲小我了。
我去過她在溫哥華的家,風景優美,可以直視海灣,她還興致勃勃地問我,要不要帶著老婆也移民到溫哥華?我猛搖頭,那不是我能規畫得了的未來。又過了幾年,我接受邀請,到溫哥華演講,這下子不得了,所有的義工們一見到我,都趕緊通知我,我的乾姊姊王迪德早就進場守候了,還帶來一群朋友。等到演講結束,所有的紀念合照,她都理所當然地站在我身邊,狀極得意,好像將我當成了劉德華。
或許二百五作夢都沒想到,她對我的真誠告別,會被我粗略地踩在腳底下;不過,就算她知道了,相信她還是會大不咧嗲地袒護我:「阿斗一定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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