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31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6月 二之一】陳文茜vs.張小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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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文學相對論6月 二之一】陳文茜vs.張小嫻/她

  人文薈萃

【文學相對論6月 二之一】陳文茜vs.張小嫻/她
陳文茜、張小嫻/聯合報
陳文茜。(圖/陳文茜提供)

我太刻意和女性的符號保持距離。以至於,我給「她」的,那麼少……

●陳文茜:

生命,只是一頁薄薄的紙,一翻就過;一過度用力摺損,就破;一不經心,放任它日曬雨淋,不細心呵護,就捲縮不成形,甚至裂、碎。

最近剛出版《終於,還是愛了》,這本書,是我一生虧欠自己性別的書籍。我是一個一呱呱落地,即是女性的嬰兒。「她」,注定也註冊了我一生的人生軌道。我起初不明白,也不曾以女性角色受限自己。直到一個年齡,回頭看,那個性別的分類、社會化、家庭體系……包括情感,我從來沒有真正成功逃逸。

我蔑視社會為女性纏上的道德包袱,我的語言對婦道、對男尊女卑向來充滿挑釁……我太刻意和女性的符號保持距離。

以至於,我給「她」的,那麼少。

初啟,我並不喜歡這本書的書名。尤其我看著許悔之的美好書法,書名一會兒「終於,不愛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愛了」,抄寫十多次,一整張紙,密密麻麻,好像黑雲壓頂,好似蝗蟲蔽天。我的直覺反應是:這是什麼鬼東西?簡直是四面埋伏,準備徹底淹沒一個人——一個女人。

說穿了,我不喜歡女人在情感中的沉淪,我厭惡癡情,我不喜歡女人把愛情當作人生第一目標。所以,我也吝於付出。

我以為,這樣的我,可以免疫於愛情的悸動,或者至少倒楣陷落了,也不必浪費時間審視那隨風飄散的苦痛。

我生來是要做大事的。即使不笑傲江湖,也是要快意瀟灑。男歡女愛,不如一首法文歌曲,打發了!

這曾經是我對「她」的期許。

當然,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

女性作家談情感似乎很自然,可是我不是一個正常的「女性」書寫者。這麼多年,我迴避這個角色,儘管我一直活在其中。這麼多年,我談起邱吉爾、大蕭條、1968學潮、社會運動、黃金時代……一個句點都不需要停頓。

但身為人必有的感情呢?身為上了年齡的女人必有的夕陽感嘆呢?身為一個病痛纏身的老女孩,她的自處呢?

聶魯達寫他的流亡,他自旅遊和憂傷歸來,他為前途茫茫的工人祈求田地,但他仍然深情地寫著情詩,「我無法棄絕妳的愛,除非死亡到來。」

無論年輕或中年時閱讀他的情詩,那裡永遠摺疊並密藏著我的情感奔放。

聶魯達是名男性,他可以是革命家,可以是詩人,可以寫下最哀傷的詩篇。

但我只是半個女人。我的外表,框架了太多女性角色,及我心不甘情不願的他人認知。猶記得我第一次聽到人們敘述我嫵媚風情,我的下巴差點沒有掉下來。我六十歲時,朋友截載我約莫三十八歲與他人同台說話的表情,我真想對著鏡頭扁一扁那個挑眉自以為煙視媚行的「女人」(我自己)。

真相是,我一直是一個女的,而且是一個倒楣的異性戀者,而且是一個至今少女情懷總是詩的女人,又是一個至今豐滿乳房尚未下垂的女人。我怎麼逃,也逃不出「她」的角色。

「她」與我共生一輩子,而我給她的,那麼少。

於是,某一個近春的冬夜,當時家居巷口櫻花開得絢爛,一年絢爛過一年,蒼白的月光退讓了一步,我點起了三根火柴,一根接一根在黑夜中擦亮。第一根點亮,為了看清楚自己現在的模樣;第二根點亮,為了看清楚過去離散的自己,那個「她」;第三根點亮,在一片漆黑中回想我對「她」的虧欠。

寫下這本書,把「她」摟在懷裡,寫進書裡。

兩個老女孩

●張小嫻:

一口氣讀完文茜的新書,這個女子太堅強了,堅強得讓人心疼。這樣的女子,得要一個多麼棒的男人才配得上她?而這個男人在哪裡?他是否曾出現在她生命裡卻來得不是時候?那時她正忙著做大事,忙著談邱吉爾、大蕭條和社會運動;那時她不喜歡在愛情裡沉淪,她不喜歡把愛情當成人生的第一目標;那時,她也吝於付出。抑或,這個人一直都在,就是她筆下那個三十年來她始終在心裡留一個位置給他的幸運兒?

她說自己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可是,對於文茜,我從來沒想過她是什麼年紀的。她身上幾乎是沒有年歲的,有些女人,她活得太優秀,你會忽略她的年紀,歲月只會給她更多智慧。每個女人心中也有一個最好的年紀,也許是過去,也許是現在,我不知道我認識文茜的時候是不是她自己心中最好的年紀,我只知道,假如我是男人,我會愛上她。她聰明,風趣,感性又性感,即使我是個女的,也很難不去注意她驕人的身材。她腿那麼細,聲音那麼溫柔,哪裡像她自己說的,不像個女人?

假如我是女人,我也會愛上她,她有見識,也有情趣。她比許多男人都更有男子氣,這和她的外表格格不入。作為女人,除了性徵,誰又能夠給我們下定義?我有一個很要好的詩人朋友,在我們認識很多年之後的一天,他對我說,我只有外表像女人。他這是讚美我還是取笑我?我把他的話當成讚美好了,但他沒有看清楚我,他只看到我身上男人和女人的部分,沒看到另外兩個我,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他們都是我。

文茜說第一次聽到別人敘述她嫵媚風情的時候,下巴差點沒掉下來。嫵媚有什麼不好啊?除非太年輕的時候有人這麼說你。作為女子,文茜是嫵媚的,別再否認了。「嫵媚」二字,是我曾經想要擁有的「成就」之一,那是最性感的風華。從來就沒有人說我嫵媚,曾經有一個男性朋友,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是在其他朋友面前喊我尤物,我真是全身寒毛直豎。他太不懂用詞,他若說嫵媚,我會笑靨如花。

天下間的男人和女人是否都在乎歲月?誰會不在乎?只是,有一天,無論我在不在乎,它也悄然降臨在我兩個肩頭上了。它很沉,但它也是輕的,它是繫在我肩頭上的兩朵美麗的氣球,讓我飄飛到一個高度,能夠用今天的智慧和人生經歷回首過去的自己,回首我年輕時的好與不好、我的執迷與天真。我雖然老了,卻不是夕陽,而是星星。人到中年,遙望星河,有了另一種意義,年少時看到了浪漫,而今看到了時光。跟千億歲的星星相比,我們兩個老女孩又多年輕啊。但願我永遠都還年輕去相信希望,相信愛情,相信諾言,相信人性的美善,也足夠年老去面對人生的風雨和聚散。

戰地鐘聲

●陳文茜:

和古老的星辰相比,我們多麼渺小。和未來真正衰老的我們相比,現在的我們多麼年輕。

至少,至少,現在的我們還會惦著愛情這件事。

一個女人只要還惦著愛情,她就不會衰老。

不管她是否找到了所愛之人。

親愛的小嫻,我的生命力固然強大,但正因為我的人生一直不知為何,總是選擇了過於龐大複雜的工作環境,它符合了我的使命感,卻未必適合過度浪漫純真的我。

我是邱吉爾,我是香奈兒。我是阮玲玉,我是桑塔格。而我不是王爾德,也不是張愛玲。

我是戰地鐘聲中,渴望愛情慰藉的戰士。我無法進入張愛玲一堆女子算計的第一爐香,我記憶最深刻的反而是她《半生緣》小說的最後一章,男女主角最後一面,最後一句:「我們回不去了。」

我並非追求悲劇傾向的人,但我對情愛的渴望,太純潔,太簡單,太不俗世。曾經有一名男子和我談到愛情的必然性痛苦,你想要多少歡愉,就得用多少痛苦來償還。因為愛情必然充斥著愛……占有……嫉妒。我回答他:我對占有和嫉妒不熟,我對放手比較熟。人們說:愛,不釋手。我卻喜歡:愛,要放手。

我所以如此對待愛情,並非全然是我的美德,更不是自卑,而是我的戰地鐘情觀。

工作幾十年來,儘管換了好幾個不同角色,但我始終過得有若戰壕裡的戰士。是的,我如邱吉爾,不輕易投降,我周圍的工作環境炮聲隆隆作響不斷。在堅持理想的過程中,我難免會對薄涼的世界感到傷悲。

如果我的內心還需要情,那很像處身前線的戰士,當戰火稍歇,我夢想中的愛情,只有最簡易純粹的情感。我不問天長,我不問地久,但問此刻情意之美、之誠。愛情是我迴避現實,在無情殘忍世界中尋藏躲身的山谷。在那裡我不必面對權力爭奪中令人不堪的人性,在那裡我不必看令人傷心的人性本質。

戰爭往往殺害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

愛情也是。

張愛玲筆下書寫的愛情是真實的愛情,愛情需要心機,需要計算,需要排擠,需要自私,才能得到。撰寫七巧,創造流蘇的她,讓女人或者保住了以身相許換來的錢,或以時代傾倒換來的相依相愛。而丟了筆以後的張愛玲呢?她已經在創作中打完了愛情的戰爭,她不想成為其中之一的戰士。於是她無可救藥地愛上胡蘭成,不在乎排山倒海的指責。幾年之後,又靜靜地看著一個男人變心,終而守著他幾天,認清了結局,一個人孤悲度過殘山流水,終生回到孤寂中的更孤悲。

我的戰地愛情,不是張愛玲式的。我做不到男人的寡情,我也享受不了自小身為許多男子環繞身邊崇拜愛慕的虛榮之戀。

我的戰地情聲成了我這個人一生奇特的一部分。或許是這樣的吧?它使得我既無法輕易動情,又使我一不小心即跌入愛情的織網,便無條件地由衷地癡情地愛一個人。

是的,癡情。這和我平日的瀟灑,剛好形成一部大反差片。連我自己也難以置信。

愛情是我在殘酷世界中的慰藉,因此我不需要儀式,也不在乎形式。正如身處無情泥濘的壕溝中的戰士,我只要知道遠方有一個相愛之人,他的心與我彼此連結。分隔兩地,那一點點思念之情、之痛,使戰壕中的我,在陌生危險中,少去了孤寂害怕,同時一往情深。

我生下來不為愛情而活,似乎把愛情看得很淡,一生身邊匆匆也走過了許多男子,但真愛,很少。

我不是玩情,也非戲情。當我從現實的戰壕裡走向愛情之谷時,我已無法接受過度平庸的愛情關係。當我真的身陷情網時,我不會也不想以計算、爭奪獲得我渴望的情感。

我對愛情的信仰,停留於浪漫的想像。更明白地說這份情感,不是為了經營一樁婚姻,尋覓一個白頭偕老的人。或許這樣的愛情,注定使我老來會孑然一身,但它望似不著邊際,卻始終很美。

對於我,很美,很美,就夠了。

我的愛情,永遠是詩,乘著芬芳的微風,輕輕吹送無數白色絨球的種子,送給或是身旁或是遠方的他。

小嫻,如果我是男人,我會愛上妳。不只愛妳的「尤物身體」,更迷愛妳對情感的通透,愛妳的不糾纏,愛妳在情感中的堅強。

妳說:所有不愛你的,都配不上你。

妳說:天空不會永遠灰暗。

妳說:困境終究會成為過去,只有某個人永留心中,超越了時光。

所以我那麼痛恨自己是異性戀者,男人少有像妳如此明白之人,他們對於愛情,糊里糊塗,鮮少有深入的思考。即使寫情詩,也只是求個詩情之美,一個大驚嘆句!他們未必了解愛情的複雜。多半時候,他們只是在品嘗愛情的蜜汁。在愛與不愛、責任與利害關係中徘徊。

沒有幾個男性作家可以處理得好自己的情事,他們的驕傲,恰恰好是他們的脆弱。

愛情中的男人,除了徐志摩,鮮有深刻的柔腸迴轉,穿過了女人的黑髮,他看到的還是自己的手。

妳又說:等到老了,與一人,靜靜地過日子、無慾無求、不喧鬧、不生氣、不跟人爭、不容易沮喪,但願也不會因為聚散離合而過分感傷,因為都習慣了,也明白了。

我常常夢想人可不可以轉世活著。出生時攜帶著前世的智慧來到人間,今生這樣我們便能更清楚在愛情的道路上,我們需要什麼樣的伴侶。在第一個迷惑的十字路口時,我們已經從前世之痛,知道該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於是今世的我們可以從容地愛著,前世的悔,由今世補償。

而不是抵達一定年齡,更成熟了、慈悲了,儘管我們仍有愛的渴望,已老去,想尋一人,或許太難。

對於生病的我,此時生命倒數的鐘聲,已響起!它輕輕地,落在我的身上、肩上、臉上,一分一秒,滴滴答答。鐘聲像是同情,像是嘲諷生命,每一次到點的敲打聲,都是提醒。

我的一生已如擱淺的小舟,快被吹近岸邊,那裡遠望似乎沒有等待之人,似乎又有個恍惚的身影。此時我會怕——怕潮近時看清真相,也怕潮來時又把我送回那失去彼此的大河。

於是與其執著思困憂傷,不如淡忘於孤獨的航行,於風浪的隱喻,於戰地鐘聲下的純情。

等再相逢時,有了一點驚喜。

花謝,不必悲。浪止,沒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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