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黃土,滴水如金,
激發兩個大男人各有夢想──
一個極欲脫離赤旱導致赤貧的困境,
一個心懷大志期待育樹成林豐饒水土。
何乃鵬把兩口鐵桶駝上驢背,牽著毛驢往家後頭的山巔走去,「那有一眼山泉,我要去取水。」手插進褲袋,年少的他沒有十六歲該有的青春,一臉的索然無味。
蜿蜒的山間小徑佈滿碎石,前些日子下的初雪幾經踩踏,變得嚴實滑溜,稍不留心就可能跌個四腳朝天。也許是從小走慣了,何乃鵬腳步飛快,遇上對向有人同樣駝水而來,也能熟練安撫驢子往旁一靠,讓小道通行。
步行約莫三十分鐘來到山坳,鋪上平坦石板直到泉眼深處,經年累月供人取用;何乃鵬忙不迭打水,貪奢這一口維繫生命的清涼。「每天得駝個兩三次水,才夠一家人吃喝使用。」何乃鵬說自己已經很幸運,在爸爸小時候還是擔著扁擔來回挑水的。
石門鄉老崖村這口泉,源自哈思山原始森林,山上松柏茂密涵養水源,加上積雪終年,讓村人還能在乾旱連年的黃土高原上,維繫生命命脈。
再多努力抵不上及時雨
石門鄉位於甘肅省靖遠縣西北部,高原上平坦山?,平均高度兩千公尺;氣候乾旱,缺乏植被,偶有大雨沖刷,切割出溝溝壑壑,溝壑中布滿碎石黃土,交通艱難。何乃鵬所居住的石門鄉老崖村,便是這樣隱身在黃土高原的夾縫,人們對外往來不是徒步,就是仰賴耐旱、耐重的驢、騾等牲口。
居民就地取材建房,以木頭為梁柱,黃土拌入草料糊為牆面,每一戶人家都是一樣土黃色調,若不是當地人,行走其間時常分不清哪戶是哪家。
黃土牆內,炊煙升起,下午兩點,何乃蕊正接替媽媽的工作,準備一家人的午飯。平時,農家人沒有吃午飯的習慣,但今日父親何興一大早便到鄉政府領冬令物資,早飯都還沒吃。
「媽媽放羊去了。今天星期六,我跟哥哥中午放學晚,所以現在才做飯。」何乃蕊手上使勁和勻「糝飯」,那是甘肅農家常見的主食:熟透的大米、玉米或小米,拌入適量的麵粉,黏稠溼軟且易有飽足感,配上自家醃製的泡菜,便是一餐。
糝飯食材易得,烹調容易,桌上菜色數年如一日,但農家孩子能吃飽就很滿足,兄妹兩人一餐兩大碗,身形卻清瘦單薄,原是生在?上,飲食難以均衡。
「小麥、洋芋、扁豆、蘿蔔、玉米……」爸爸何興細數田�的莊稼,這幾年光收成來自個兒吃都有些困難。
山下黃河沿岸的農地,秋收豐盛不說,冬天溫室種菜澆得上黃河水,收穫不斷;而黃土高原上,一年一收的菜蔬不僅賣相差,且運費高於菜價,遑論以此維生。
近年,更因連年乾旱收成慘淡。「種子撒了下去,就等著老天爺灌溉,不下雨我們能怎麼辦呢?」何興嘆道,從前父執輩務農,雖然沒有化肥幫忙,卻能飽足;如今他們即使有再多肥料,也不及老天爺下一場及時雨。
何家的孩子放暑假時,會跟著媽媽到枸杞工廠打工,分類挑揀剛收成的枸杞,日薪約四十元。「一整天的總是腳痠背疼,可是這些錢存下,就是我們下學期的學費了。」何乃蕊說,很可惜這個工作只有七、八月才有得做,枸杞全部採收完,工廠便不再徵工了。
秋收之後,為了一家生計,何興到煤礦場當礦工;好幾次險些被石頭給砸了,冒著生命危險一個月掙兩千元工資。「即使再危險,還是得去幹。沒辦法!孩子讀書要用錢,家�生活要用錢。」何興說,村�的男人大多以此賺錢養家,當然也有人再也沒回來了,獨留孤兒寡母的痛。
一家之主年年鎖愁眉
兩年前,何興罹患胃潰瘍,體力大不如前,沒法再到煤礦場打工。斷然沒了收入,讓他十分煩惱:「讀中專的大女兒乃燕,一學期學費就要一萬多元,兩個小的讀初中,雖然學費全免,但生活費也是一筆開銷,不想法子實在不行。」
聽說羊兒疾病少,好養活,何興決定養羊,貸款買了六隻羊羔,第二年再買六隻。羊兒在他細心照顧下繁衍成群,賣掉幾隻成羊,不僅還了貸款,連孩子的學費都有了著落。現在,有近四十隻羊養在以前堂兄的房子,每天趕羊吃草外,還以雜糧餵食,一家子的生活都寄託在羊兒身上。
望著成了羊圈的房子,何興幽幽地說:「幾年前,堂兄弟們都搬下山了,現在只有我們家三個兄弟還留在山上。」這片黃土地原是養育他們的母親,但也許是人們索要的太多,「母親」累了,莊稼連年歉收;何興的堂兄弟們見情況不對,拿著畢生積蓄,各自帶著妻兒遷居山下。
「他們生活可好了,靠近黃河水,灌溉不成問題,一畝地的收成都是我們山上的七八倍。」何興羨慕地說,作夢都夢到搬出去。曾經想過借錢搬家,但是親戚朋友都深怕他還不起,何興嘆:「到底是自己沒有能力。」
何興的太太高啟芳,娘家也是務農,但因為有四個哥哥,她不但不用做農活,連家務活也不沾手,「每天顧著玩就好了!」結婚這些年生養了三個孩子,高啟芳什麼活都上手了,每天忙不停,「只要孩子吃得飽、穿得暖,我苦一點沒什麼關係的。」
星期天清晨,炕上還留著餘溫,暖和得令人不捨起身,然而高啟芳早已在灶臺前使勁揉麵,準備兩個孩子一星期份量的饃饃。饃饃是北方人不可或缺的口糧,麵團經過烘烤或油炸,耐存放且口感厚實、容易飽。
「農家人一天兩餐,饃饃就是下午填肚子的。」高啟芳說,家�生活並不優渥,學校食堂一餐三塊五毛能省就省,饃饃配開水也能是一餐。
饃饃做好,高啟芳還忙著整理孩子們一週一次揹回家的換洗衣服;接著,把發育不良的蘿蔔剁碎,加上曬乾的玉米粒做成羊飼料,等等給先生餵羊……
半蹲坐在山坡上,何興守著羊群,雙眼眺望著遠處的家,眉頭始終沒有舒展,「今年的莊稼可夠餵羊?眼下有多少成羊能賣?孩子來年的學費有著落嗎?」一家之主的心思盤算著,何興叨叨念著他的願望:「如果可以搬出去,把羊養在圈�,我再去找個工作,一定能讓妻子、孩子生活得更好……」
黃沙上耕耘綠蔭成林
得知靖遠縣農民深為乾旱所苦,二○一二年歲末,慈濟志工帶著米油、棉被、冬衣、棉襖等物資,贈予石門、若笠、雙龍鄉等地三千三百多戶鄉親。何興也領到了冬令物資,他說:「很感恩今年可以過個好年,但總有一日我得靠著自己的力量,給家人過好日子。」
何興一意想要出走,劉延武卻一心留守老家。冬季休耕,雙龍鄉農田幾乎杳無人煙,攝氏零下八度,劉延武卻在田�忙活。正疑惑土壤結凍,他忙些什麼?就見他拿來麥草,準備替剛種下的核桃樹苗禦寒;他仔細地把麥草鋪上樹根,再覆上黃土,最後鋪上一層麥草,以膠帶固定。
「核桃苗不能抵禦低於攝氏零下二十度的冷寒,一定要先包起來保溫。」今年三十歲的劉延武,翻遍書籍,鑽研農業知識,想找出適合這片黃土地種植的經濟樹種。
雙龍鄉和石門鄉一樣,位於哈思山山麓,飲水仰賴天然山泉,但劉延武居住的黃坪村,距離山泉實在太遠,家家戶戶只得在家中築起水窖,春夏乘著雨時存雨,冬天就剷雪入窖。二○○八年初,慈濟的水窖援建工程,也在黃坪村實施,劉延武家就有一口慈濟窖。
「水在我們這是很寶貝的。」劉延武六十七歲的父親說:「我們一輩子只有洗三次澡,出生、結婚、過世。」在生活中惜水,彷彿是黃土高原上的子民出生就有的本能,煮飯洗菜後的水留下來擦臉、洗手,直到混濁不清才拿來餵食牲口,或澆灌栽在家門前的菜苗。
劉延武的父母一生務農,總是清早便起,翻土、撒種、施肥……但隨著氣候日益乾燥,常盼不到下雨。前幾年莊稼收成不足,劉延武與哥哥只好出外打工,但臨時粗工掙得的錢不多,城市的開支卻比農村大,劉延武仍想回家鄉。
「有個朋友在做試驗農場,培養樹苗,我就想也許我也能在家鄉種樹。」劉延武參觀數個培育樹種的農場,讀過許多資料。他想,哈思山保育區的原始森林鬱鬱蒼蒼,水脈不斷;若是村�也種上樹,水土保持就會比較好;水土保持一旦好了,雨水也就豐沛了。
懷抱著夢想,劉延武與父母溝通,空出土地來讓他植樹。他先從在甘肅已經成功培植的大棗樹開始,接著種上蘋果,今年則是試著種經濟效益較高的核桃樹。樹種下了,成長穩定之後,他就打工存錢,作為下一批買苗栽樹的資金。
看著時間與金錢一分一毫的投入,卻不能馬上有收益,父母都不太能諒解劉延武,經常問他:「你還要繼續種樹嗎?」
「這不是沒希望的等待,看我家門前那兩棵高大的梨樹,如果多年前沒有栽下它們,現在也吃不到香甜的梨子。所以,去做就是了。」劉延武說,樹不像莊稼,年年栽、年年收,但一旦樹長成了,效益就不只眼前了。
「其實很多人覺得我是傻子。」劉延武說,人們認為他不過是在做白日夢,氣候這樣的乾旱,土地這樣的貧瘠,怎麼可能種樹成林?
「但我還是堅持,這�的人如果都搬走了,再沒有人要耕種,放著土地荒廢也很可惜。如果種上樹,既是年年有收成,對環境也是很好的。」劉延武說,樹長成了,就能防風沙,又能固水土,是只有好沒有壞的。
劉延武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成功,現在默默地做,等到成功了就找更多人一起來,把黃坪村的土地都種上樹。
「父母盼著我成家,不過,我現在只想把事情做好,緣分來了再說吧。」劉延武靦腆一笑,轉身繼續把麥草往核桃苗覆蓋,彷彿是他此生最重要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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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高原上的藍天湛藍,雲朵總是潔白,綿延的山?鋪上一層輕軟白雪,橘紅夕陽沿著哈思山緩緩而下,這樣廣闊的風情,在外地人眼�是動人的美景。
然而寒冬臘月的北風一颳,輕易掃得黃土飛揚;呼氣彷彿就凍結的低溫、枯黃的草木……在在提醒著:劉延武那改變家鄉的信念、何興希望一家幸福的願望,不知何日才得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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