辻井伸行,因為先天眼球發育不全,從一出生就看不見。但他在音樂上的堅持與努力,讓他開展出一條令人喝采的不凡大道!
◎接近離巢的時刻
從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回到日本後,最大的變化,或許就是我寫日記的次數明顯變少了。
在去參加比賽前,不管我有多忙,情緒有多低落,只要是和伸行有關的事情,我都會記錄在日記裡。我所記下的不只是當天發生的事,還包括我自己的心情、和周遭互動的情形,還有伸行說的話和舉動等等,可以說記錄得相當仔細。但是,從波蘭回到日本後,我幾乎不動筆寫日記了。
就算有寫,也只是寫像這樣的內容:
二○○五年十一月十二日
今天在紀尾井音樂廳有獨奏會。
曲目:蕭邦。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場音樂會是一場慶功音樂會,慶祝伸行得到了「波蘭樂評家獎」,來了很多人,但是我的日記裡卻沒有更多的敘述。
我想,這代表我的心境有了很大的變化。
我說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的這種感覺,或許就是人家說的「燃盡症候群」的現象吧!回到日本後,我罕見地有時會覺得有些茫然,常常想:以後要怎麼做才好呢?我像是面對雛鳥已經長大、離了巢的母鳥,那是一種覺得空虛的不安情緒。我被那樣的情緒籠罩著。
換句話說,或許我是因為內心起了變化,對伸行產生了微妙的距離感。
當然,我對伸行的愛是不變的,因為他是我的孩子,他有演奏會的時候,只要他上了台,我仍然一心地為他祈禱。這一點我很確定。不過,最近為了伸行的音樂活動而想要與他一起奔走的感覺,老實說確實多少變淡了。
以前,不管是為了音樂的事,還是私生活上的事,我都覺得自己必須變成伸行的眼睛和腳才行。無論是處理樂譜、鋼琴,聯絡老師或安排要遠行時的交通、住宿等所有的事,我都會事先做準備,考慮到怎麼做才不會影響到伸行的演奏。
可是,自從伸行上了高中之後,他就變成熟了。怎麼說呢?他好像準備好要離開父母了,凡是他可以自己做的事,他就會表現出不希望被干涉的態度。他已經進入十幾歲後半段的年紀,有這種態度也是理所當然吧!雖然還是需要我接送他去學校,但只要一踏入校門口,那就是他和朋友們的世界,沒有我可以介入的餘地了。他利用電子郵件和朋友們聊了些什麼?使用電腦做了什麼樣的學習?我已經無從得知了。
我想,這樣也好。
至於學習鋼琴這件事,自從他上了小學高年級後,我就盡量不進他在家裡的練琴室了。練琴室的門上有一扇小窗戶,我只要從那個窗戶看到他練習的情形就可以了。還有,他上高中以後,練琴時非常專心,那樣子好像被什麼東西附體了,完全處在演奏中的狀態,誰也進不了他的練琴室。
就像日本民間故事〈白鶴報恩〉中,化身為女子的白鶴告訴老夫婦「請不要看房間裡面」,然後以自身羽毛織布匹報恩一樣,伸行也會說「不要進來」,而且即使敲了門才進去,他也會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所以我也只能隨他了。因此,練琴室裡在進行什麼事?或即將要發生什麼事?很多時候我都是要到演奏的當天才會知道。
我也覺得這樣是好的。
◎要能吃壽司吃到飽
高中生活過了一半左右,伸行有一個改變,那就是我覺得他和父親之間的距離縮小了。從小學高年級到國中階段,家裡的兩個大小男人總是固持己見,伸行有時還會頂撞父親,抱怨:「為什麼爸爸不和我玩?」
身為婦產科醫生的父親非常忙碌,每天二十四小時手機不離身,只要電話來了,就得立刻趕往病房或產房。他的職業讓他非這樣不可,所以根本難以配合孩子的活動時間。伸行還很小的時候,就走上以成為鋼琴家為目標的路,而走這條路要花很多錢。學費、鋼琴費,外出時的交通、住宿費,還有建立有隔音效果的房屋修建費、蓋新房子的費用等等,沒有一件事是不用花錢的。我先生必須滿足我和伸行對於練習環境的要求。他很努力地在維持我們家的經濟底盤,於是教養孩子的責任,便落在我的身上了。伸行現在也算進入青年期,變得可以理解一些事情,男人之間相互了解的情況也變多了。
要成為一個鋼琴家,在前進未來的路上,到了某個階段,就有非在那個階段決定不可的事情。之前凡是音樂會或演奏的邀約,及各種媒體的訪問、表演邀請,對方都是直接打電話給我,但是邀約多了以後,我就有點應付不來。於是我開始考慮是否要讓伸行加入音樂經紀事務所。可是也有人提出異議,認為伸行「還是學生,應該謹慎處理商業性的活動」,或他「需要更能集中精神的練習環境」等等。我們要為伸行創造出可以保護他演奏的純淨度,還能保證今後可以持續成長的環境。
當這個問題浮現的時候,伸行父親的想法就成了一個大指標。
那時,我們邀請一直都支持著伸行的朋友們一起商量,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還是應該加入音樂總經紀公司。」
「不行,最好是逸子女士成立公司,那樣比較能執行辻井家族的意見。」
「還是出國留學比較好。」
大家議論紛紛地提出各種想法,他們的建議都是為了伸行有更好的未來。然而,誰也不敢說什麼才是絕對正確的意見,所以也就無法決定到底該怎麼做。就在這個時候,出言打中眾人心弦的,是我那位平常不太說話的丈夫。他突然流下大顆淚水,說:
「伸行非常喜歡吃壽司,現階段的他還在靠父母的錢吃他想吃的東西。我只希望有一天,他能靠自己的能力賺錢,並且可以盡情地吃他自己想吃的壽司。身為父親的我,只擔心這一點。」
做父母的總是會比子女早一步離開人世。即使我們不在了,希望伸行也能好好地以鋼琴家的身分獨立自主。我們只祈禱這件事,因為這是我們夫婦內心最深處的願望。沒想到我先生會說出那樣的話,但因為他說的那些話,我們眼前的雲霧瞬間散開,很順利就達成了伸行下一步要怎麼走的共識。
回頭看那個討論的時間點,當時他們父子倆的關係已經很和諧,偶爾還會一起去散步。在某一次的演奏會上,伸行公開了他自己創作的一首曲子〈河的耳語〉(也收錄發行的CD中),並且說明是「和父親沿著神田川散步時做的曲子」。我覺得伸行心中的某個硬塊在融化中,並且嘗試與父親之間採取某種和諧的距離。
這樣看來,我們認為伸行可以繼續成長下去。
※本文選自寶瓶文化最新出版《喝采!──全盲天才鋼琴家辻井伸行的圓夢之路》,辻井伸行將於 07/26 來台舉辦《2014 台北鋼琴獨奏會》。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