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也想寫篇年度回顧的,但時間就在刷臉書、逛網站之際磨得越來越薄,一不小心就掉進夢裡。那裡一片空白,什麼東西、顏色、聲音都沒有,突然有篇文章飄過來,撿起一看,居然是我自己在今年底寫的年度回顧。我努力看著那篇文章,反覆逼自己千萬別在醒來後忘記……
文/黃崇凱
夢中馬華
年初大馬詩人假牙推出台版詩集《我的青春小鳥》。近幾年此書前兩版僅在讀詩人圈子流傳,也是淡水有河BOOK長銷書,許多人愛這首〈鄉愁〉遠遠勝過老詩人同名詩作:「那年去非洲旅行/他爸爸被獅子吃掉/他媽媽被鱷魚吃掉/他弟弟被黑豹吃掉/他妹妹被蟒蛇吃掉/現在每逢想家/他就去參觀動物園」。以假牙詩集拉開序幕的馬華文學,接著迎來黃錦樹的短篇小說集《雨》。
黃錦樹可能是近兩、三年最具創作爆發力的小說家,圍繞著馬共、馬華開展似遠若近的(異)鄉愁與高度互文,想像文學及文學史的諸多可能性,從文學內部進行對話與爆破,早已溢出馬華文學的標籤。他在今年另有一部可能創下最長書名的論文集《文與也:現代危機裡的文,與作為歷史遺留物的國學。及她,和她的腳》,結合爬梳中國文學史上對「文」的訓詁釋義,以及面對現代性的轉化,跨越到以不纏足作為女性解放的隱喻,連結到整片南洋地帶的華文文學處境與困局。
馬華強打連線還沒結束。自長篇小說《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後久未推出新作的小說家張貴興,終於以《千愛》回歸。小說以老去的父親怎樣透過詩詞典故澆心中塊壘,以面對女兒長大成人逐漸成為別人的女人的百感交集。小說文字的濃稠描述力,令人每每重新感受到在繁複雨林意象下深埋的潮濕柔情。這是一部慾望之書,也是一部欲忘之書。六年級的龔萬輝也不落四、五年級前輩之後,出版小說《雨林怪物》,一手包辦小說封面及內文插圖。小說起始於搭著清晨校車,卻意外在中途拋錨停下的敘事者反覆欲嘔的暈眩。整車原先要校外教學的男女高中生被困在一個漂流時空之中,他們三三兩兩結伴分別走散到不同的小徑,開啟不同的門戶,有的誤闖數年後的留學寄居處,有的跑回昔日大馬圈圍起來的華人新村,甚至有人直接戰死在七十幾年前的戰場上,死前所見的最後畫面是「那是貘嗎?」。
他們可能正在寫或沒打算寫的
柯裕棻構思超過十年的長篇歷史小說《風月》,以清雅秀淨的文字,輝煌地重現十九世紀台北大稻埕、萬華一帶的繁華風貌。小說細緻描繪清代時期的霞海城隍廟慶典、艋舺龍舟賽,不僅寫洋行、茶商的貿易競爭,也寫各族群慓悍住民的野蠻生存法則,迤邐出一條條氣味繁複的街市,織就一幅古老畫卷。歷史小說難寫,在於語言的門檻、歷史情境及物質的掌握,尤其難在於對當時人心態之理解。因此這是部困難的小說,作者得在過去與現在之間走鋼索般,精準拿捏其中的分寸。但此書做了大量史料勘察,與混雜的語言協商,留給讀者的只是沉浸閱讀的感受,殊為難得。
這樣的「中距離」歷史小說可以拿來與陳雨航的「近距離」歷史小說相互對照。他的前作《小鎮生活指南》寫活了1960年代的東台灣港鎮,那是無限接近於花蓮又超脫於花蓮的抒情地誌。新作《出手》則以港鎮青年入台北城求學與工作為主要敘事軸線,旁及他所親歷的1970-1990年代的社會文化見聞錄。小說主角是個熱愛籃球的報社記者,一方面切身感受到黨國機器的控制力逐漸下降,一方面也見證快速變遷的社會現場。小說開場寫1977年第一屆威廉.瓊斯杯開幕賽,剛卸任國際籃球總會(FIBA)祕書長的威廉.瓊斯本人到場致詞,地點在如今已消失的中華體育館。這段故事背後脈絡是197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加入FIBA,不願改名「台灣」的中華民國被剔除會籍,陷入孤立僵局,才催生出瓊斯杯國際邀請賽事。有論者認為,運動賽事即是地緣政治與現代戰爭的替代品,此小說不僅寫籃球,也寫出了專屬於台灣的多年苦悶。相對於棒球被大量書寫,籃球顯得清冷許多,但陳雨航一出手不僅補白,更建立了一道運動文學的高牆。
或許同樣樹立豐碑的還有紀大偉《同志文學史》。書名原先有台灣二字,成書時拿掉。他受訪提及,美國人寫本國文學史不用特別強調寫的是「美國」,法國人也是,那為什麼我們寫本國文學史要特別強調「台灣」?這就像每當有人要定義「同志文學」時,幾乎都只關心「同志」是什麼,而不在乎「文學」是什麼。不管如何,第一部具備完整論述、脈絡和文本分析的同志文學史,在他手上完成了。
詩人鯨向海在《大雄》、《A夢》之後,出版詩集《胖虎》。當初《A夢》宣傳打書,有書封設計師做了玩票性質的《胖虎》假封面放上臉書,不意鯨向海後來真寫了一本。這部詩集仍以極為生活、流行的詞彙入詩而不減損絲毫詩的感覺,在諧音仿擬的戲耍、嬉鬧夾縫,流露疏淡的哀愁,在胖虎與技安之間,鯨向海模糊了正版與盜版生活的界線。
陳□青的新作正是模糊自我的展現。他先前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長篇小說《小城市》,這部以本名現身的《小程式》,則像是與自己左右互搏,再次翻轉了《小城市》探討記憶與遺忘的主題。如果說人們的集體記憶倚賴人與人不間斷的改寫、修訂,成一最大公約數,那麼零星散落在公約數之外的角落的細碎記憶,又該怎樣凝聚起來,發動游擊戰,突襲那些集體記憶?《小程式》令人聯想到早逝的日本天才小說家伊藤計劃,在充滿動能的敘事節奏下,緊湊的情節讓人迫不及待翻頁,卻同時有不少逼人停下思索的段落。比如描寫網際網路的自主意識覺醒後,人類記憶都被拷貝存檔寄生在各種「小程式」,它又怎樣透過這些小程式一點一滴地推進科技文明,以達到捨棄全人類,成為統領虛擬世界的祂……
這個夢使我疲憊,也不得不想到,作品總在寫下之時就削減了一種可能,那些沒寫的因此擁有最豐饒的可能。我真希望這些不只是幻影。
附註:
黃錦樹的《雨》預計今年在寶瓶文化出版,論文集則是取其發表論文篇名虛構而成。張貴興的《千愛》尚未成書,取其2015年2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發表的〈千愛〉篇名及內容概要。龔萬輝的《雨林怪物》則為虛構,書名來自2015年2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他所策畫的「我的(偽)理想文學雜誌」。柯裕棻的《風月》書名,取自她在2012年6月《短篇小說》創刊號發表的〈淡水風月〉。此長篇原是柯裕棻在2006年獲得台北文學年金補助的計畫《茶姬》,為求材料考證、敘述語言盡可能完善,作者持續修改施工中,尚未定稿。陳雨航的《出手》完全出於虛構,但非常期待他能寫這樣一部小說。紀大偉的《同志文學史》初稿據說已完成,仍在修訂中,最快今年內出版。鯨向海與陳□青的著作皆為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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