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點了根菸說，他曾經嘗試戒菸，堅持了將近三個月，最後會破功是因為想起了父親，於是點了根菸……
文／陳信翰
歡迎來到加拿大捷克共和國
這一年，我遇到許多來自捷克的青年到加拿大惠斯勒工作。同樣來自捷克的彼得說，不管是街道上、巴士上，都能聽到路人用捷克語交談，真納悶是不是來錯了城市？大老遠特地跑來加拿大，卻感覺還在捷克境內。彼得戲稱，歡迎來到「加拿大捷克共和國」。
彼得長相看似兇惡，但只用「兇惡」不足以形容我對他的第一印象，用「變態殺人魔」來形容更為貼切。但實際上，彼得的個性很和善，而且很有禮貌，做起事來一板一眼，絲毫不苟且隨便。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怪怪的，笑開之後看起來憨憨的。
彼得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菸槍，工作之餘，嘴上總叼著一根菸，很難想像彼得在捷克可是一位電台主持人。他的英文之所以還不賴，就是因為從小喜歡聽西洋歌曲，為了解歌詞內容，逐字逐句查字典，學習到許多英文詞彙，更因為熱愛西洋音樂，選擇了電台主持人當作他的事業。彼得說他一邊主持廣播節目，還能一邊吞雲吐霧！
彼得的父親也是個老菸槍，從小就聞著父親的菸味長大，那味道遊走在父親的臉頰、皮膚、鬍鬚、唇齒、指間，甚至他呼吸的氣息都漂浮著一股淡淡的菸味。
彼得能言善道、辯才無礙，主持節目時滔滔不絕，很難想像小時候的彼得是個講話口齒不清、時而結巴的小孩，到了十幾歲才矯正過來。在童年記憶裡，因為說話結巴的關係，他總是被嘲弄、被欺負，不喜歡與同儕一起玩，學習的對象完全聚焦在父親身上。彼得有樣學樣，尤其抽菸這招學得最徹底。對彼得而言，父親身上的菸味就代表著成熟男人的味道。
父親是一位木雕師傅，組成一個還過得去的中產家庭。這個家庭在捷克雖然有點平凡、有點落寞，卻帶著單純的幸福。彼得對父親的印象，就是叼著菸雕刻著木飾擺鐘上的花紋。有時父親會雕刻一些小玩偶給他，那些木雕至今仍是他的珍藏。
菸草的味道即是父親的味道
令彼得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發生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三個年紀較長的學生在路旁逗弄小狗，他認得這幾個曾經欺負過他的人，心裡雖然猶豫，但牙一咬仍決定上前阻止他們的惡行。果不其然，這三人將目標轉向他，朝他丟石頭，雙方拳腳相向。
這群人對他窮追猛打，還嘲諷他只會咿咿呀呀，又不是啞巴卻不會喊救命。彼得小小的雙拳不敵對方勢眾，迫於無奈只好趕緊逃回家。在家門口剛好遇到拄著拐杖在抽菸的父親，父親見彼得被人欺負，連忙丟下手上的菸，拿起拐杖揮舞，想要趕跑這群惡劣的頑童。想不到頑童們肆無忌憚，其中一人推了彼得的父親一把，害他失去重心，重重摔倒在地。接著，其他人趁勢上前朝著父親年邁的身子踹上幾腳，彼得急得想大聲喝止這些人，但在這關鍵時刻，他的結巴毛病又犯了，那些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裡。彼得情急下哭了，發出怒吼般的聲音，衝上去把他們撞開，見人就又打又咬。此時父親掙扎起身，額頭上沾滿了鮮血和沙塵，這群頑童眼看情況不對，一哄而散！
彼得說，當時他真的嚇壞了，但父親為了保護他，完全不管自己已然年邁體衰。他氣自己沒用，在緊要關頭居然連一句憤怒的話都無法表達。那時的他非常自責，恨不得拿刀子把自己的舌頭切下，將喉嚨割斷，反正這些器官是如此懦弱、畏縮。
彼得花了很長的時間矯正結巴，但這一輩子他怎麼都忘不了父親額頭上流下來和著泥塵的鮮血，那是他記憶中的父愛。
不幸地，彼得的父親在多年前死於肺癌。我疑惑問他，抽那麼多菸，難道不怕跟他父親一樣嗎？彼得點了根菸說，他曾經嘗試戒菸，堅持了將近三個月，最後會破功是因為想起了父親，於是點了根菸，當他聞到菸草燃燒的味道，也聞到了父親的味道。
我看著彼得徐徐吐出的煙，一絲絲瀰漫在空中，像纏繞著他父親的靈魂似的，煙霧裊裊，慢慢隨風搖曳，然後消失。讓彼得感到安心的味道，居然是導致父親死亡的味道，真是不勝唏噓。
冬季即將結束，彼得決定與女友一同回去捷克。或許，哪天又能聽到捷克的結巴電台播放起思念的煙圈。
●摘自商周出版《在世界的角落遇見自己：一張單程機票，相遇24個旅人故事，人生就是要為自己冒險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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