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多數五年級生長大成人的過程,其實也彷彿就是一趟學會如何成為一個都市人的過程……
文/郝譽翔
我們這一代五年級生,彷彿是處在一種前世與今生記憶分裂的狀態。
在我們出生的1960年代的台灣,還是一個純樸天然的農業時代。當1975年我讀小學時已經從高雄搬到了台北市,但記憶之中台北卻還是一派田園景象,學校的四周被綠油油的農田所圍繞起來,什麼時候播種、什麼時候插秧,從教室的走廊上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當時序來到了秋天,我們上學必經的一條小路就會搖身一變成了天然的曬穀場。
我當然也還記得坐在隔壁的癩痢頭的男生,最愛蹺課偷溜去田裡抓蛇和青蛙,然後放在玻璃汽水瓶中,時不時就拿到女生的面前晃啊晃,嚇得大家尖叫四逃。還有得了砂眼的同學們,每天早上都得到講台前站成一排,乖乖地仰起頭來,讓老師輪流點眼藥。還有那個長髮之中躲滿了白色頭蝨蟲卵的,一臉蒼白酷似《櫻桃小丸子》中的野口笑子的女孩呢?如今這些同學都四散到了何方?
至於那些爬滿了蛇和青蛙,甚至傳說中以往是一大片墓仔埔,所以夜晚來到,空中就會飄浮起一點一點鬼火的農田呢?其實也早就消失不見了,而變成寸土寸金的黃金地皮,蓋起一棟又一棟的高樓大廈,要價動輒幾千萬,也不知道誰能夠買得起?也因此日後我不知被誰貼上標籤定位成為「都市女性作家」時,面對這個稱號,我卻往往不禁浮起了滿腦子的問號:我分明是在農田之間長大的野孩子,頂多只能算是一個都市的鄉巴佬吧?我算得上都市人嗎?而「都市」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當我翻開1980年代末期一連串熱烈討論台灣「都市文學」的文章,眾多知名作家學者煞有介事地討論「都市」的定義(譬如土地必須要有多大,人口必須要有多少,那花蓮市算不算是「都市」之類……)時,才知道「都市」這個名詞,對於彼時的台灣還真是一個新鮮又時髦的玩意兒,我們對它還一頭霧水但卻已十分景仰。
換句話說,我們大多數五年級生長大成人的過程,其實也彷彿就是一趟學會如何成為一個都市人的過程,如何擺脫了農業社會那一段連電話電視機都沒有的童年,然後逐漸地,家裡有了黑白乃至於彩色電視(那電視且還有一扇門,甚至可以上鎖的),裝了電話,更厲害一點的還裝了傳真機,接著麥當勞在1984年(也就是我高一那年)進入台灣,我們開始學會如何吃漢堡(那中間必須夾著黏糊糊的起司和番茄醬)。然後我們的生活中開始有了MTV乃至於KTV的出現,幽暗隱蔽的包廂空間,成了我們五年級這一輩青春時期最常約會的地點。在那彷彿城市的黑洞之中,我們找到了一個足以逃脫學校教官和家中父母監視的出口,並且恍然大悟,原來只要幾坪大小,我們的人生就能夠獲得短暫的自由。
一種隱藏在暗中不見天日的自由。那自由的可能性是如此稀少得可憐,以至於回想起童年和青春歲月,每張少年的臉孔竟然不見意氣風發,都是既老成又老土得不得了,而其中又夾帶了點忿忿不滿,不知在和誰賭氣似的怨恨與倔強。
緊接著忽然就來到了1987年,政府宣布解嚴。正值高三的我對此只感到惘惘。從一出生起我們就被這套戒嚴法令禁錮在身上,竟渾然不覺它的存在:總統不是就一定非得要姓蔣嗎?電視不是就一定只有三台嗎?至於黨,那麼更理所當然只有一個國民黨……如此如此早就習以為常,如今大人們卻要說不不不,這些都不是真的。就連一向緊抓著我們頭髮的長度不放,三令五申不可留瀏海或打薄(更別提聽都沒聽說過的染髮了)的高中教官,如今站在司令台上,居然也和顏悅色地改口了,說政府解嚴了,所以妳們可以把頭髮留長了。
我始終搞不清楚戒嚴令和頭髮到底有什麼關連?為什麼解嚴我的頭髮就能獲得自由?這道理直到如今還是想不清楚,但只記得已經來到了高三下學期即將要畢業的我們,頭髮根本來不及留長了,所以全班女生只好悲憤地跑去理髮店,把自己的頭髮削得又短又薄,好以此宣示解嚴果然已經來到。以至於每當我回去翻看高中的畢業照時,竟發現大家都頂著一頭怒氣衝天、雞冠式的可笑怪髮。
就當我們還摸不清解嚴的意涵時,就在聯考制度的安排之下,糊裡糊塗進入大學。那時正好台北城因為捷運開始施工,而陷入長達十年的交通黑暗期。大安森林公園所在地原本是一大片違章建築,也在政府的一聲令下強制拆遷,還引起了不少社會運動者的示威抗議。當這些紛紛擾擾終於落幕,公園開始興建,好長一段時間成了一個超級巨大的泥巴坑,它那災難般的末日景象,在蔡明亮的電影《愛情萬歲》中留下了永恆的印記。我們不禁懷疑起眼前這一座交通打結,烏煙瘴氣加上泥巴處處的城市,果真有可能變得乾淨、明亮又便捷嗎?
所有不可能的,似乎在一點一滴變得可能。我們開始習慣搭乘捷運,而忘記了它剛落成在試車之時,曾經屢次發生火燒車的意外。我們開始學會使用電腦(遲至碩士班,我才第一次交出電腦打印的報告,還算是同學之中的先驅),開始上網(我第一次聽人描述WWW時,覺得他簡直在說天方夜譚般不可思議和荒謬),學會如何架設網站(後來發現根本沒用,因為大家都改用部落格),開始學會不用現金而刷信用卡(頓時覺得自己是個暴發戶,愛買什麼刷一下就好),開始用手機打電話(才感嘆手機這東西若是早點發明,不知有多好?大學時和男朋友相約卻等不到人時,就可以少吵好多架),開始用email而不是稿紙投稿(終於不用在燈下一字一字地苦心謄稿),如今還要學會App和4G上網……
要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這讓我感嘆五年級根本沒有時間長大。我們好像必須越活越年輕,被迫追趕著時代一波又一波的新浪潮。我們並沒有四年級的幸運,在那一個還未因為解嚴和網路而劇烈變動的時代之中,就已經紛紛趕緊進入體制,各自卡位站好,如此便從三十歲之後就能夠穩坐權威發言位置,四十歲就能成為該領域的權威大老,直到終身。我們五年級始終是跟隨在別的世代的尾巴,抬起頭來,仰望的是四年級巨大的魂靈,盤旋在這座城市的上空一直揮之不去;而我們腳底下踩的,又是一片網路虛擬世界的浮土,千變萬化讓人咋舌,而在茫茫人海中竄進竄出的,是六、七、八年級靈活刁鑽的身影,他們個個路數詭譎莫測,招式奇異。
於是我們五年級就這樣雙腳懸浮離地,在上不去、下不來的半空之中,難免氣浮心虛,如此匆匆,一回頭,驚覺自己居然已是半百了。若按照古人的說法,皆是近乎老翁的年紀了,但我們未曾有機會可以長大似的,上仍舊有三、四年級的長輩在諄諄教誨,而下則是一群操著外星人語彙似的,和我們擁有截然不同記憶或信仰的XYZ世代。所以我們果真有資格老去了嗎?
偏偏我輩之中大多數人依然相信自己擁有一顆少女心,天真爛漫的歲月不遠,歷歷在目,但已儼然是來自於前世的記憶了。而今生的我們則注定要撐起一副將老(或是已老?)的身軀,一再投身那撲打而來的時代潮流之中,有如飛蛾撲火,最終必被無情的浪花襲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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