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以後,有一天忽然驚覺象棋是非常封建的產物。於是我改了個規則,號稱「民主象棋」。以民為主的最大變革,就是將帥可以出宮,也可以死,死不算輸,因為可指定任何一個臣子兵卒代替。至於兵卒,過河之後,可以後退,而且兵卒死光就算輸,因為人民最大……
從小我唯一可以跟家人一起玩的遊戲便是象棋,後來發現好像這純屬外省家庭的娛樂。「全盤還是半盤?」小孩子都喜歡玩半盤,所有棋子蓋起來,一翻兩瞪眼,死活全是命。全盤就要講戰略、動腦筋,好累。當然我總是玩輸哥哥和爸爸,但是半盤我就有機會贏。因為運氣主宰一切,而小孩子總想不勞而獲。
回想起來,小時候沒什麼玩具,只有象棋,恐怕就是因為這不花什麼錢。我們家號稱小康,其實常窮得要舉家逃債。媽媽還是想讓小孩學點什麼,陶冶身心,於是我和哥哥小學都在練書法(那時叫寫毛筆字),這最省錢,有筆墨硯台,一疊報紙,就可以搞定。那時家住桃園,周末搭一小時的公車,又擠又熱,好不容易晃到台北車站,換車前有時媽媽大發慈悲,會讓我們買一杯仙草茶或冬瓜茶止渴,從透明塑膠圓桶裡舀出來,光看那大圓桶裡的冰塊,就清涼了。然後再轉車,到了信義路巷內的東西精華協會,拜劉老師練字。該協會不是什麼人推薦的,純粹是看報紙的招生小廣告,打電話去報的名。那時的報紙難看,小廣告好看,我常被吸引去郵局劃撥買書,什麼新書都會有好幾個搶譯的版本,在報紙連載結束前就能劃撥買到。
教書法的劉老師是我們山東老鄉。協會還有位神祕的老老師,叫南懷瑾,是書法老師的老師,講話口音聽不太懂,不過有出書。所以我們小時候就在看《論語別裁》,把孔子讀成了莊子和佛家。記得南老老師解釋「宰予晝寢」,說孔子沒在罵宰予,而是說,既然是朽木就別勉強去雕,宰予就這塊料,多說無益,也不必去責怪他了!就一個好逸惡勞的小孩來說,真是深獲我心,等上國中時讀到赫塞的反教育言論,頓覺一見如故。當然,也可能是我兩者都誤讀了。
這就是七○年代初,一個外省家庭的生活。除了玩象棋、寫書法,就是讀演義小說。不是我們家熱愛中華文化,實在是因為省錢。演義小說很厚,買一本可以讀好久,還可以讀好幾遍。老爸也嗜讀演義,尤愛三國水滸。我熱愛水滸前半部,第一偶像是酒肉和尚魯智深,看他倒拔垂楊柳、野豬林救林沖,佩服得五體投地。《中國時報》當時有一作家南宮博在寫連載小說,寫完楊貴妃竟寫起魯智深,我還每天剪下,貼成厚厚一大本。雖然覺得他寫得拖拖拉拉、有氣無力,但畢竟是我的偶像的唯一傳記啊!後來才知道,南宮博當時是中時社長,難怪可以一枝筆獨占江湖。後來張系國《棋王》開始出現,才發現連載小說也有不拖拉的。
自幼我喜歡魯智深、濟公這類逸出世俗軌範的瘋傻角色,還有中視、華視兩台搶播的《怪俠歐陽德/金不換》連續劇,可惜莫名其妙被政府飭令停播了。讀改編給青少年的《濟公傳》版本不過癮,還去買了厚厚一大本精裝原版《濟公傳》,躲在房間裡不眠不休地猛K。結果被闖進來的老爸發現,昨天買的書一下子就被幹掉一半,後腦勺立刻挨了一記:「書買來是讓你看一個月的,你一天就看完了你都!」我立刻換上了第二天要考的課本。後來才發現,《濟公傳》後半應該是被不同作者「亂入」的,濟公變成了路人甲,反而筆鋒一轉,大寫特寫俊俏書生沒事把那話兒掏出來的春宮戲,演義小說居然也有啟蒙效果,那可是我誤打誤撞生平看到的第一本A書。
青少年版的《水滸傳》也只注重在前半部,後半的英雄事蹟都草草帶過,所以我才會去買原著。一讀之下,頗為驚愕,那些被不公不義迫害的英雄結黨之後,竟開始成為把其他無辜者拖下水的人,難怪青少年版只能略過。盧俊義就是一例。他武功高強,慷慨仗義,可是卻被宋江吳用陷害,讓他成為官府的頭號嫌疑犯。別人是被官府逼上梁山,他是被梁山逼上梁山。看他後來坐上梁山第二把交椅,實在百感叢生,傾心逆黨的立場開始動搖,但當時實在不知如何跟別人討論這個話題。
當然也不知該如何跟頗為威嚴的老爸討論。老爸對逆黨的態度也很曖昧。1971年我家剛從台南搬到桃園龜山,由於老爸認識李敖的弟弟,那時李敖第一次入獄,身分證怕被警總沒收,不知為何就輾轉寄放在我媽的梳妝台抽屜裡,一藏多年,我每次去偷零錢時都會看到。老爸一方面愛讀李敖、柏楊,讚賞他們罵得痛快,有任俠精神,一方面笑他們傻:「政府不准講,你不要講就好了嘛!」意思是,活該自找苦吃。同時老爸至今始終票投國民黨,不管人選有多爛──而我們選區的立委,不是羅福助,就是他兒子羅明才。
回想我跟老爸愛讀的演義,尤其西遊和水滸,都是叛逆者之書。但小說是小說,人生是人生,小說只合是人生的逃避,幻想的寄託。何況所有叛逆者,不管你是齊天大聖或梁山英雄,最後還不是被體制收服了:有的成仙、有的成灰。更不幸的是,當體制就是黑道,叛逆者該如何自處?更黑(像恐怖分子)、還是更白(學甘地)?
長大以後,有一天忽然驚覺象棋是非常封建的產物。階級嚴明之外,整場戰役的目的就是忠心護主,其他人死光不要緊,將帥一定要保住。兵卒則最衰,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擺明就是去敵營送死的。於是我改了個規則,號稱「民主象棋」。以民為主的最大變革,就是將帥可以出宮,也可以死,死不算輸,因為可指定任何一個臣子兵卒代替。至於兵卒,過河之後,可以後退,而且兵卒死光就算輸,因為人民最大。至於楚河漢界要不要改成台灣海峽或波斯灣,就悉聽尊便。有一年過年回家,我找姪子玩過,還不錯玩。
姪子自幼聰明伶俐,三歲會背唐詩(我三年級才會),長大念的也是好學校。會參加學運、社運,會寫詩,那種有觀點的詩。唯一令人尷尬的是,他會在臉書上發洩對家人的不滿,包括父母不准他鎖房門之類的。我和哥哥在不鎖門的家庭長大(所以才會被抓到耽讀演義小說),家裡很安靜,適合讀書,但或者由於勤儉刻苦慣了,看電影、聽音樂這類享樂,都會有原罪感,其他更別提了。我國中時買的第一張唱片是楊弦的《中國現代民歌集》,夾在書包裡回家的時候還很尷尬,因為書包太小,黑膠太大。我們家唯一一台唱機在媽媽的縫衣間。我只能趁大人在外頭看電視,躲在房間裡,用幾乎聽不到的音量偷聽。有一回老爸發現我在看志文版的契訶夫短篇小說集《可愛的女人》,調侃道:「你現在看什麼『女人』啊?」高中的我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說:「沒、沒有啦,這是俄國的文學名著。」殊不知我早已讀過《濟公傳》了啊哈哈。但是現在小孩自主意識強多了,你不讓他在房間抽菸喝酒,他要跟你拚命。
老爸如今已八十多歲,變得慈眉善目,最近一次發火,就是因為他的孫兒,我的姪子。有一天老媽打電話給我,說老爸找我,為何不回電。我說不是回給妳了嗎?媽說,老爸有話要單獨跟我講。我一打去,老爸劈頭跟我抱怨他孫子,說他反課綱上了新聞頭條,要被教育部提告。還要我跟哥哥說,教他別再教書了,因為兒子都教不好。我怎麼可能轉達這種無理氣話?老爸最氣的是,孫子還在臉書上揚言寧可被關。他們這一代,一輩子就是要清清白白,避免留下汙點,想不到孫子視案底為榮耀,「想跟許信良、施明德一樣,愛出鋒頭啊?」
我很難跟老爸解釋,這跟出鋒頭沒太大關係(而且我猜姪子壓根看不起那兩位民主先鋒)。上面幾代的明哲保身、清清白白,導致政府因循、人民苟且,迫使這一代不得不自己站出來,衝撞蠻橫無理的官府,捍衛己身的自由。政府不准講,他們不但不會閉嘴,還要問,為什麼不准?而他們的價值觀,無論你認同與否,都必成台灣未來的主流。我自己年輕時與兩次學運(野百合、野草莓)擦身而過,沒有淌進去,想必是家教太好的緣故。當姪子參與運動,遭到運動傷害,我只能想起盧俊義的暗黑遭遇,卻無法提出建設性忠告,因為抗爭經驗實在不足。如今只能亡羊補牢,幫年輕人搖旗吶喊,當衝組的後盾。或許,還可以等剛出生的兒子有一天長大時,陪他玩玩民主象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