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六歲時,我才開始能跟父親好好的聊天,叛逆期似乎真的離開了。起初我不習慣父親傳的Line,字數很多卻不使用任何標點符號,令我有讀古文的錯覺,必須自己加上句讀。 童年的我和父親幾乎無話可說,父親只有坐在桌前教我數學時,會說出較多的話。但,他也不是真正對我說話,僅是完整地念出算式與答案。由於我完全跟不上父親計算的速度,課業輔導之於我成為變相的罰站。
這記憶使我總在數學課無端想起父親,甚至將老師與父親的形象疊合,以為教學不過是一場表演,學生能否理解則和運氣相關。
父親的職業是生物老師,用觀看顯微鏡下細胞玻片的方式看顧孩子,遂成為他的本能,細微的瑕疵在高倍率的鏡頭下顯得重大。比方:父親會在衛生檢查的前一夜,為小學一、二年級的我剪指甲,往往剪得極深,以免檢查不及格;之後,父親將我放上書桌側躺,在桌燈下為我挖耳朵,他的神情非常專注,深怕戳破我的耳膜。這般細瑣的記憶日後終成蜉蝣,漂流在我與父親空白的記憶海溝,再往前便是因叛逆期而生的陡峭懸崖。
那段被懸崖貫穿的時光中,母親是我與父親的傳聲筒。當我在海底游泳,崖上的父親遠遠看顧著我,母親的聲音化成肥皂泡泡降落海面,希望能傳進我的耳朵,但我一揮手,泡沫立刻離開海水變為一群鳥飛向天空。
因為基因遺傳使叛逆期自動延長,父母開始適應不間斷的青春,逐年下修對孩子們的要求。直到子女接連離家之後,父母留在家屋中逡巡、守候,日久產生了宛如門神的姿態,彼時,家屋的窗簾永遠是拉上的,隱隱透著日光,室內呈現透明的、淡淡的綠色,四周的事物更顯寧靜。寧靜之中,父親的筆電會播放老派歌曲,當他聽見觸動內心的歌詞會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陷入更深層的冥想。
具有科學思想的父親是家族中第一個自學電腦的人,第一支智慧型手機也屬於他;當我也擁有智慧型手機後,自然是父親教我使用Line,那場景彷彿回到從前他教我算數學的時刻。
此後,在異鄉工作的我開始會看見父親傳來的Line,有的是沒有任何標點符號的訊息,有的是網路流傳的罐頭笑話,有的是關於職場求生的文章網址。也是從那時開始,我理解父親看顧我的動機:社會品評眾人的眼光無所不在;而父親在我幼年時發現細微但不見容於世間的叛逆思想,因此十分擔心。
平日通勤離開車站時,我常錯覺自己是從水溝蓋湧出的螞蟻,薪水如同趨引我的糖蜜,靈魂在加班中耗損,夢想彷彿永不回頭的魚,游離彼時的青春海域,而我只能向牠道別。父親可能也懷抱類似「道別」的心情Line我,因為他總會在第一封Line之後,加上第二封只有「886」的Line。
「886」是我國中時的流行語,意思是「掰掰囉」,雖然時下已不流行數字諧音的暗號,但父親依然持續使用。我不知道父親如何學到「886」的用法,但每當看見父親傳來「886」時,我不免心生悵惘:時間果然在父親身上凝結了。
我揣想父親使用「886」的心情是為了拉近與孩子的距離。在我最叛逆的時期,崖上的父親可能視「886」如芝麻開門般的通關密語,但其實「886」是因為懶得打國字而流行,適用於結束對話的告別,帶有草率的意味。
面對愈是重要的人,愈是難以圓滿的告別,這是我在外公的葬禮上明白的。外公去世三年了,母親依然會夢見外公,常在睡夢中突然大喊「yo」。我問母親關於夢的細節,母親惆悵地說:「我夢見外公喊我的名字,所以應了一聲,結果就醒了,沒跟他說到話。他看起來很健康,無病無痛。」
母親之於外公是完美的親情,而我之於父親的親情卻複雜許多,長期在懸崖上等待叛逆的孩子返回岸上的他,對我是否有所不滿呢?又或者假使父親與我永別之後,夢中的父親又該是什麼模樣?
每逢星期五父親會Line我:「這周要不要回家?」接著是:「886」,我通常等到搭上返鄉的夜車,才將車次與抵達時間Line給父親。彼時車窗外刷過一串又一串的路燈,隱隱擦亮鄉愁;蜿蜒的鐵軌搖晃車廂,彷彿久違的海浪,乘客逐漸變得稀少,車站是礁岩,環繞成旅人停泊的港灣。之後,我將抵達家鄉的車站,鄰近垂頭而睡的乘客,宛如稻田�堛瘋O鷥;整排懸掛的拉環規律晃動,我看見對面的車窗襯著夜色映照自己蒼白的臉孔,令我感到些許陌生。
出站後,我將轉乘公車,接著在7-ELEVEN前的站牌按鈴下車,朝通往家門的巷子走去,鑰匙已被我握在手中準備開門,歡迎靈魂回到自己的房間。踏上迴旋的樓梯,我先被緩緩上升的過程滌淨,然後降落在床枕之間,以為回到自己最初的木船與海洋,卻發現父親發出的每一封Line都沿著牆壁一圈又一圈地將整座海洋環繞成井,船被悄悄置換成木桶,我躺在其中七上八下的旋轉,床下的書本是一隻隻青蛙。
隔天午餐我和父親閒聊時,內心難免會有些忐忑,怕不經意誤觸父親的雷區。但幸好最壞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假使我的話語對現在的父親造成衝擊,父親會故作輕鬆地說:「我管不動你了,自己看著辦。」我則必須馬上說:「我會再想想看。」而這回答的真意不只是婉轉的「886」,也和「道歉」押了相同的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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