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0年左右,蒙田在魯昂會見了三個巴西印地安人。他問其中一位:在他的國家或部落裡,
國王或是酋長享有什麼特權。那位原住民朋友回答:
「特權,就是打仗的時候走在最前面。」……
1519年9月19日,星期一。一支由五艘帆船組成的遠征隊即將出發──它們將從西班牙安達魯西亞的塞維亞港啟程,跨越大西洋後,沿南美海岸而下,尋找傳說已久的「巴拉多瑪」(葡萄牙說法)或「艾爾帕索」(西班牙說法),也就是一條通往「南海」(就是太平洋)的海峽航道。找到了這條連通二大洋的通道之後,遠征隊的真正任務,在透過這足以驗證「地球是圓的」理論,空前的環球航行,尋找並奪取「香料群島」──也就是摩鹿加群島,十幾個世紀以來,歐洲人眼中比黃金還要貴重的眾多香料原產地。
船隊的指揮官是一名剛被任命為「聖地牙哥騎士團」團長,為了這次偉大探險而甘心背離祖國的葡萄牙人──斐迪南□麥哲倫。將近四十歲的他,個性嚴肅,一絲不苟,正處於海上生涯的頂點:無論是經驗、學識或是來自皇室的支持。也因此遠征隊的資源充裕──他們準備了足供二年航行之久的糧食,與所有能想像得到的修理物資、軍火器械,甚至還有五十把剪刀,一千支鏡子,二萬個哨子,與無數方巾、彩飾、玻璃珠等專門用來討好沿路土著的小禮物。
所以麥哲倫這支船隊在當時被譽為是「比哥倫布的船隊更加適於航海」的隊伍,沒有什麼理由會讓這次任務,無法達致預定的目的或至少部分的目的──雖然過程一定還是艱辛異常。特別使人有信心的是:船隊指揮官麥哲倫擁有獨一無二的珍貴資訊──他知道或至少在國王面前表現得無比堅定地知道:那條「南方航道」的所在位置。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幾千個鑽營的投機客與「航海家」們中脫穎而出,獲得西班牙皇室的資助,讓這趟昂貴的旅程得以成行。
有誰能挑戰麥哲倫的航海知識與獨門資訊?除了他曾在葡萄牙宮廷藏寶庫中細讀所有祕本地圖的履歷外,他有三件獨一無二的法寶,證明他的理論是正確的:一是葡萄牙皇室地圖繪製員,也是地理學家馬丁□貝海姆的地圖;二是名匠約翰內斯□朔製作的地球儀;第三是麥哲倫祕密獲得的一本《西大西洋航海日誌》。所有地圖、文件、地球儀,以及當時「最好的地理學家」的意見,都顯示大西、太平二大洋之間有著一條可以通行的南方航道,「而且不太遠」!
但這些「權威」都錯了──那個讓所有曾經看過它的水手,都誤以為一定是條海峽的入口的,其實正是拉布拉他河口──寬達140哩,深達170哩;從海上看它,所有人都會認為這麼寬又這麼深的海口,背後怎麼可能沒有一條海峽?除了誤認拉布拉他河可通太平洋之外,麥哲倫的資訊還有另一個要命的錯誤:他誤算了太平洋的寬度,以為通過南方航道後,從南美洲西岸再航行六百「里格」──大約3300公里,就可以到達香料群島。而實際的寬度是六倍以上!
我們今天回溯這趟劃時代的旅程,可以合理猜想:在一路顛簸南行當中,麥哲倫一定漸漸察覺了自己的錯誤──他的「獨門祕笈」其實是不正確的,「就如同人意識到他丟失了一件原屬於自己的最寶貴的財富一樣」。意志堅定的他一定時不時地激勵自己:應該不遠了,應該就在這裡,應該再走幾天就會出現……應該我看過的地圖,就算有誤差也不至於差得這麼多吧?
結果麥哲倫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反覆探索拉布拉他河口,最後證明:那只是一個海灣,不是海峽。但他不能失敗。如果就此折返,他將被追究許多責任──包括擅自處死叛變的貴族,與一去不回的龐大皇室資金的罪名。
他的海員們,特別是那些經驗豐富的船長和官員們,依稀感覺到了幾絲不安與不確定性──目前的航程與原來的想定差太遠了。但麥哲倫拒絕溝通而只要求服從:「跟我走,不要問任何問題。」他甚至要求其餘四艘帆船日間必須始終停留在他的目視範圍內;在夜間則點上燈籠,像馴順的狗群那樣,輪流跟在他的主船後面航行。
因此海員們騷動醞釀著叛變──因為這與他們的生命息息相關。他們不是要推翻指揮官,而只是希望得知他的計畫,然後藉此可以衡量船上剩下的食糧,再決定應否繼續下去。
還記得孔老夫子的千古公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進行耗時持久的偉大事業,特別是探索未知領域的時候,領袖的角色是什麼?是老闆、顧問、前輩,還是朋友?是使者、先知、教主,還是神明?應該是「最會溝通的」總統,還是「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的獨裁者?
他應該示弱嗎?他可以認錯嗎?他,被允許可以暫時顫抖、流淚、心慌不安,然後再恢復望之儼然的面貌嗎?
在威廉□曼徹斯特的《光與黑暗的一千年──大航海與現代歐洲的誕生》中,是如此描繪著麥哲倫這個大探險家的心境:
「如果這個海峽存在,那只可能在西南方。他的命運跟這個海峽緊緊相繫。……於是他帶領著船隊穿過危險湍急的海浪,直接駛向荒蕪人煙、寸草不生,與離南極愈來愈近,日漸天寒地凍的巴塔哥尼亞海岸,祈禱著他的夢想能在下一個海角,或下下個海角實現。」
麥哲倫決定不計任何代價繼續向前。他們一座一座海灣,一個一個河口地探索。聖瑪蒂亞斯灣、巴伊亞港、聖豪爾赫灣。一次又一次,航入又航出,每個充滿希望的探索,結果都變成絕望。在足以摧垮上層甲板船艙的南極暴風與低溫折磨下,直到八個月後的1520年10月21日,他們終於到達了聖維爾赫納斯角,這個,便是那條被後世命名為「麥哲倫海峽」,介於南美洲大陸與火地島之間航道的入口。再過一個多月,他們才穿過這險惡的海峽,看到了太平洋的粼粼波浪;再過四個月,他們才航越太平洋,抵達菲律賓──這時船上的食物已徹底耗盡,連一隻老鼠都值半個金幣。
在這飢餓、病弱、沮喪,與絕望的期間,麥哲倫弭平了叛變,處死主謀者,放逐了少數從犯,並讓潛在的反對者噤若寒蟬──直接代價是他最大的、載運糧食資源最多的船「聖安東尼奧號」決定放棄任務,自行掉頭回航歐洲。
而最後勝利,還得再等一年半的時間。直到1522年的9月7日,這支遠航隊伍殘餘的人才終於返航回到賽維亞,此時他們僅剩一艘即將解體的「維多利亞號」。而舉國歡騰,慶賀完成環球一圈壯舉的儀式雖然盛大,但能夠接受西班牙人民感恩戴德的英雄們卻不多──三年前出發時的265人,僅剩18人生還。
此時麥哲倫也早已喪命在遙遠的菲律賓,他個人一手主導掀起的一場小型宗教聖戰之中,沒能親見讓他令名永垂,他的注定名揚史冊的偉大環球遠航探險成功的那一刻。
如果分析麥哲倫的成功,他的堅忍不拔,意志堅強是公認的。非凡的意志力使他熬過船員的叛變、險惡的氣候、未知的旅程:「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很難找到能與麥哲倫的事蹟相匹配的英雄。對於十六世紀的歐洲人來說,環遊世界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背棄了祖國,背負著叛國的罪名,他剛接手時的船原本都不適合航行,葡萄牙的間諜更大肆中傷破壞。船隊中的水手來自世界各地,無法用同一種語言交談。他在拉布拉他河口極度沮喪時,無法向任何人訴苦,只能以意志力繼續尋找信念中的海峽。他堅忍不拔的意志力提升了船員們的鬥志與耐力。」(威廉□曼徹斯特語)
但他的失敗──部下同儕的慘重犧牲甚至自己的命喪異域,也是因為同樣的性格:「跟我走,不要問任何問題。」
我們常常謳歌敢於身先士卒、苦民所苦的領導者:人稱「小伍長」的拿破崙,「跟著我,你不會有事」的隆美爾;還有「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以至於官兵「咸樂為之死」的飛將軍李廣。這一點偶像崇拜,似是「普世價值」──新舊大陸無論文明開化與否都如此。1560年左右,蒙田在魯昂會見了三個巴西印地安人。他問其中一位:在他的國家或部落裡,國王或是酋長享有什麼特權?
那位原住民朋友回答:「特權,就是打仗的時候走在最前面。」
人,是愛英雄的啊。鮮明的明星特質,往往使人低迴景仰。熱血上衝時,抽象唯心的「愛」代替了冷靜的衡量算計,這時,任何中道的想法或妥協的提議一點都不性感;在「我就是爽」的有色眼鏡之下,誰還管得跟的人適不適當、做的事合不合理、客觀打不打得贏、我們活不活得了?
但我們這些「跟隨者」們,或許可以多想一想我們自身「在激情過後」的處境。在領導者可以扮演的角色上,其他南美原住民的看法頗值得借鑑。
南比克瓦拉族的酋長,叫作「烏依里堪迭」,意思是「那個進行聯合的人」,或是「那個把人們團結起來的人」。
吐比卡瓦希普人的說法就殊堪玩味了:「酋長永遠快樂!」
你,想要跟隨什麼樣的領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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