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2日 星期二

衷曉煒/所謂領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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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23 第6911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衷曉煒/所謂領導者
幾米/空氣朋友
【慢慢讀,詩】廖偉棠/致雪
馮平/深秋異境
【星期五的月光曲 台積電文學沙龍68】撩亂青春到人生下半場

  人文薈萃

衷曉煒/所謂領導者
衷曉煒/聯合報
1560年左右,蒙田在魯昂會見了三個巴西印地安人。

他問其中一位:在他的國家或部落裡,

國王或是酋長享有什麼特權。那位原住民朋友回答:

「特權,就是打仗的時候走在最前面。」……

1519年9月19日,星期一。一支由五艘帆船組成的遠征隊即將出發──它們將從西班牙安達魯西亞的塞維亞港啟程,跨越大西洋後,沿南美海岸而下,尋找傳說已久的「巴拉多瑪」(葡萄牙說法)或「艾爾帕索」(西班牙說法),也就是一條通往「南海」(就是太平洋)的海峽航道。找到了這條連通二大洋的通道之後,遠征隊的真正任務,在透過這足以驗證「地球是圓的」理論,空前的環球航行,尋找並奪取「香料群島」──也就是摩鹿加群島,十幾個世紀以來,歐洲人眼中比黃金還要貴重的眾多香料原產地。

船隊的指揮官是一名剛被任命為「聖地牙哥騎士團」團長,為了這次偉大探險而甘心背離祖國的葡萄牙人──斐迪南□麥哲倫。將近四十歲的他,個性嚴肅,一絲不苟,正處於海上生涯的頂點:無論是經驗、學識或是來自皇室的支持。也因此遠征隊的資源充裕──他們準備了足供二年航行之久的糧食,與所有能想像得到的修理物資、軍火器械,甚至還有五十把剪刀,一千支鏡子,二萬個哨子,與無數方巾、彩飾、玻璃珠等專門用來討好沿路土著的小禮物。

所以麥哲倫這支船隊在當時被譽為是「比哥倫布的船隊更加適於航海」的隊伍,沒有什麼理由會讓這次任務,無法達致預定的目的或至少部分的目的──雖然過程一定還是艱辛異常。特別使人有信心的是:船隊指揮官麥哲倫擁有獨一無二的珍貴資訊──他知道或至少在國王面前表現得無比堅定地知道:那條「南方航道」的所在位置。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幾千個鑽營的投機客與「航海家」們中脫穎而出,獲得西班牙皇室的資助,讓這趟昂貴的旅程得以成行。

有誰能挑戰麥哲倫的航海知識與獨門資訊?除了他曾在葡萄牙宮廷藏寶庫中細讀所有祕本地圖的履歷外,他有三件獨一無二的法寶,證明他的理論是正確的:一是葡萄牙皇室地圖繪製員,也是地理學家馬丁□貝海姆的地圖;二是名匠約翰內斯□朔製作的地球儀;第三是麥哲倫祕密獲得的一本《西大西洋航海日誌》。所有地圖、文件、地球儀,以及當時「最好的地理學家」的意見,都顯示大西、太平二大洋之間有著一條可以通行的南方航道,「而且不太遠」!

但這些「權威」都錯了──那個讓所有曾經看過它的水手,都誤以為一定是條海峽的入口的,其實正是拉布拉他河口──寬達140哩,深達170哩;從海上看它,所有人都會認為這麼寬又這麼深的海口,背後怎麼可能沒有一條海峽?除了誤認拉布拉他河可通太平洋之外,麥哲倫的資訊還有另一個要命的錯誤:他誤算了太平洋的寬度,以為通過南方航道後,從南美洲西岸再航行六百「里格」──大約3300公里,就可以到達香料群島。而實際的寬度是六倍以上!

我們今天回溯這趟劃時代的旅程,可以合理猜想:在一路顛簸南行當中,麥哲倫一定漸漸察覺了自己的錯誤──他的「獨門祕笈」其實是不正確的,「就如同人意識到他丟失了一件原屬於自己的最寶貴的財富一樣」。意志堅定的他一定時不時地激勵自己:應該不遠了,應該就在這裡,應該再走幾天就會出現……應該我看過的地圖,就算有誤差也不至於差得這麼多吧?

結果麥哲倫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反覆探索拉布拉他河口,最後證明:那只是一個海灣,不是海峽。但他不能失敗。如果就此折返,他將被追究許多責任──包括擅自處死叛變的貴族,與一去不回的龐大皇室資金的罪名。

他的海員們,特別是那些經驗豐富的船長和官員們,依稀感覺到了幾絲不安與不確定性──目前的航程與原來的想定差太遠了。但麥哲倫拒絕溝通而只要求服從:「跟我走,不要問任何問題。」他甚至要求其餘四艘帆船日間必須始終停留在他的目視範圍內;在夜間則點上燈籠,像馴順的狗群那樣,輪流跟在他的主船後面航行。

因此海員們騷動醞釀著叛變──因為這與他們的生命息息相關。他們不是要推翻指揮官,而只是希望得知他的計畫,然後藉此可以衡量船上剩下的食糧,再決定應否繼續下去。

還記得孔老夫子的千古公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進行耗時持久的偉大事業,特別是探索未知領域的時候,領袖的角色是什麼?是老闆、顧問、前輩,還是朋友?是使者、先知、教主,還是神明?應該是「最會溝通的」總統,還是「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的獨裁者?

他應該示弱嗎?他可以認錯嗎?他,被允許可以暫時顫抖、流淚、心慌不安,然後再恢復望之儼然的面貌嗎?

在威廉□曼徹斯特的《光與黑暗的一千年──大航海與現代歐洲的誕生》中,是如此描繪著麥哲倫這個大探險家的心境:

「如果這個海峽存在,那只可能在西南方。他的命運跟這個海峽緊緊相繫。……於是他帶領著船隊穿過危險湍急的海浪,直接駛向荒蕪人煙、寸草不生,與離南極愈來愈近,日漸天寒地凍的巴塔哥尼亞海岸,祈禱著他的夢想能在下一個海角,或下下個海角實現。」

麥哲倫決定不計任何代價繼續向前。他們一座一座海灣,一個一個河口地探索。聖瑪蒂亞斯灣、巴伊亞港、聖豪爾赫灣。一次又一次,航入又航出,每個充滿希望的探索,結果都變成絕望。在足以摧垮上層甲板船艙的南極暴風與低溫折磨下,直到八個月後的1520年10月21日,他們終於到達了聖維爾赫納斯角,這個,便是那條被後世命名為「麥哲倫海峽」,介於南美洲大陸與火地島之間航道的入口。再過一個多月,他們才穿過這險惡的海峽,看到了太平洋的粼粼波浪;再過四個月,他們才航越太平洋,抵達菲律賓──這時船上的食物已徹底耗盡,連一隻老鼠都值半個金幣。

在這飢餓、病弱、沮喪,與絕望的期間,麥哲倫弭平了叛變,處死主謀者,放逐了少數從犯,並讓潛在的反對者噤若寒蟬──直接代價是他最大的、載運糧食資源最多的船「聖安東尼奧號」決定放棄任務,自行掉頭回航歐洲。

而最後勝利,還得再等一年半的時間。直到1522年的9月7日,這支遠航隊伍殘餘的人才終於返航回到賽維亞,此時他們僅剩一艘即將解體的「維多利亞號」。而舉國歡騰,慶賀完成環球一圈壯舉的儀式雖然盛大,但能夠接受西班牙人民感恩戴德的英雄們卻不多──三年前出發時的265人,僅剩18人生還。

此時麥哲倫也早已喪命在遙遠的菲律賓,他個人一手主導掀起的一場小型宗教聖戰之中,沒能親見讓他令名永垂,他的注定名揚史冊的偉大環球遠航探險成功的那一刻。

如果分析麥哲倫的成功,他的堅忍不拔,意志堅強是公認的。非凡的意志力使他熬過船員的叛變、險惡的氣候、未知的旅程:「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很難找到能與麥哲倫的事蹟相匹配的英雄。對於十六世紀的歐洲人來說,環遊世界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背棄了祖國,背負著叛國的罪名,他剛接手時的船原本都不適合航行,葡萄牙的間諜更大肆中傷破壞。船隊中的水手來自世界各地,無法用同一種語言交談。他在拉布拉他河口極度沮喪時,無法向任何人訴苦,只能以意志力繼續尋找信念中的海峽。他堅忍不拔的意志力提升了船員們的鬥志與耐力。」(威廉□曼徹斯特語)

但他的失敗──部下同儕的慘重犧牲甚至自己的命喪異域,也是因為同樣的性格:「跟我走,不要問任何問題。」

我們常常謳歌敢於身先士卒、苦民所苦的領導者:人稱「小伍長」的拿破崙,「跟著我,你不會有事」的隆美爾;還有「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以至於官兵「咸樂為之死」的飛將軍李廣。這一點偶像崇拜,似是「普世價值」──新舊大陸無論文明開化與否都如此。1560年左右,蒙田在魯昂會見了三個巴西印地安人。他問其中一位:在他的國家或部落裡,國王或是酋長享有什麼特權?

那位原住民朋友回答:「特權,就是打仗的時候走在最前面。」

人,是愛英雄的啊。鮮明的明星特質,往往使人低迴景仰。熱血上衝時,抽象唯心的「愛」代替了冷靜的衡量算計,這時,任何中道的想法或妥協的提議一點都不性感;在「我就是爽」的有色眼鏡之下,誰還管得跟的人適不適當、做的事合不合理、客觀打不打得贏、我們活不活得了?

但我們這些「跟隨者」們,或許可以多想一想我們自身「在激情過後」的處境。在領導者可以扮演的角色上,其他南美原住民的看法頗值得借鑑。

南比克瓦拉族的酋長,叫作「烏依里堪迭」,意思是「那個進行聯合的人」,或是「那個把人們團結起來的人」。

吐比卡瓦希普人的說法就殊堪玩味了:「酋長永遠快樂!」

你,想要跟隨什麼樣的領導者?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圖/幾米

【慢慢讀,詩】廖偉棠/致雪
廖偉棠/聯合報
好久不見了

看什麼都像你

尤其那些在路邊燒不盡的火

那個徘徊、積壓

又飛旋起來半米的我


給我寄一面鏡子吧

給我寄一個鋒利的湖

最好還有一隻狐狸

穿過它的死到達

白樺林


都沒有也沒關係,我們兩手

空空

就像初見那年

一開口,白氣就縈繞我們的

嘴唇

一親就痛

一無所有,就大喜悅


馮平/深秋異境
馮平/聯合報
午睡醒來,世界一片闃靜,好像進入冷酷異境。停電了?暖爐的燈不亮,是停電了。午後陣陣強風掃過,許是電線被吹垮了,或是吹倒的樹壓垮了什麼。往常街區上還能看到人走動,現在只有幾輛車駛過。天氣不算壞,除了風,太陽還是有的,軟弱而盡責地散出光芒。

給屋裡屋外的貓都供了晚飯,他們的耳朵那麼敏感,是否也察覺四圍變了?怎麼好像連鳥也不叫了?一切白噪音,黑噪音,煩繞心頭的噪音,一下子說不見就不見了。

人都去哪裡了?深秋,昨天剛過完萬聖節,即或2020已經夠恐怖了,這裡的節日仍一貫地充滿陽氣。落葉漸漸覆蓋草坪,有堆積之勢。門前有的樹葉已經枯萎,槎枒瘦岩岩,也有的葉子轉成豔紅,不久也要凋謝。

打開行動網路,寫LINE給友人,說這裡沒電沒暖氣,窗外望去似乎都這樣。友人說他那裡也是,許多區域皆如此。這樣說來,影響範圍確實不小。再向窗外望去,街區仍一片異常冷寂,城巿都不像城巿了,倒像僻靜鄉野,每棟房子都變作農舍似的。

房子裡住的都是清教徒,阿米許人(Amish)?這不,大家一時都成了阿米許人,沒有電燈,電視,電腦,沒有洗衣機,烘衣機,電冰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冬令時間,時鐘調慢了一小時,太陽看起來已經睏了。難道是要洗漱上床的時候了嗎?

風的面色愈發善惡難辨,不知要作妖作仙?打開衣櫃,拿出一件從布克兄弟買來的新外套,穿上。坐在窗邊沙發上,抓起一本書,《莫斯科紳士》。才翻頁,天倏忽暗了。大地正在逐漸失去光線。書是看不進了。

起身,劃擦火柴,點燃數盞蠟燭。廚房置三盞,客廳置兩盞,一盞留在沙發旁的茶几上。以為可以就燭而讀,像真的阿米許人一樣,原來並不容易。兩個多世紀來,此地的阿米許人就是這樣生活。

如果世界都走回到兩百年前,或者,人類都一直是阿米許人,是不是北極就不用冰崩成洋?是不是野火就不用任性燎原?是不是鯨豚就不用吞食塑膠垃圾?是不是動植物的界線就不用退縮再退縮,蝙蝠身上的病毒也不用傳播再傳播……

再取手電筒來,照在書上。書,一開張就好看極了。這時,貓跑到腳邊來蹦跳,牠們把手電筒上下晃動的光,當作獵物了。就陪他們玩一會兒吧。又回到書上,紳士已然受了判決,搬到飯店的新房間。

書,看了十頁,發現貓不見了。微光暈襯的空間最適宜收藏牠們綠幽幽的眼睛。用電光搜尋去,找到了一隻,另一隻喚也喚不來,想牠們彼此正玩著來無影,去無蹤的遊戲吧。

夜頓時壓下來了,街區沒有一棟房子有光,全浸沉在或深或淺的暗黑裡。再起身,竟看見雪了。月光把雪送入窗內,天空正飄下小雪。十一月初雪,不如往年隆重華麗,只見漫不經心,缺乏充分準備。即或這樣,在萬籟默默無聲的窗前,仍覺有一句詩浮上來,是: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靜美啊!張若虛一千三百年前的夜,不也是今晚的夜嗎?但,那年代連電燈是什麼,都還不知道呢。

是不是?


【星期五的月光曲 台積電文學沙龍68】撩亂青春到人生下半場
聯副/聯合報
朗誦作家:石曉楓、凌性傑

主持人:吳鈞堯

時間:12月25日P.M.7:30-9:00

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聯合報副刊、孫運璿紀念館╱共同主辦

地點: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台北市重慶南路二段6巷10號,捷運小南門站3號出口)

免費入場,歡迎聆賞!


  訊息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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