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離去的他,和我多數的老友一樣,生命都橫跨兩個世紀。他在二十世紀度過54年,在本世紀生活了20年,三歲左右,襁褓幼兒時,烽火連天之際,從孔聖人的故鄉遷到台北城,並在這兒度過71年歲月,和多數人一樣,見證□公圳成為新生南路、公墓旁的軍團基地蓋了101大樓、西門町從沒落到風華再現,可是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的靈魂似乎漂泊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像從另一個時空走來,或許每個人的靈魂都在現實和理想的間隙徘徊,或許他想像的世界比較浪漫華麗,大家才有這種感覺。
印象中,他總抱著吉他撫弦,低聲吟唱Don't think twice,有Bob Dylan的蒼涼味道,只是D清瘦,他壯碩,D的聲音蒼白灑脫,他則透著滄桑。他是天生的羅賓漢,健談雄辯,喜歡批評時局,長篇大論後,習慣停頓片刻,環伺四周,觀察聽眾的反應,是接受?保留?還是反對?那份認真的架式,有如黃沙滾滾的西部,槍手對決時的神情。他常在宿舍,穿著紅底黑格子短褲,光著膀子,用山東土話開黃腔,逗得同學大樂,笑成一團,純真的豪氣令人心折。在他不算長、不算短的生命裡,實在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聰明、幽默、慷慨、周到,各種迷人的特質,全具備。說來,上天待他不薄,聰明者大都勢利涼薄,難得他精明卻厚道,處處與人為善,任何人一生中,只要交到一位這樣的朋友,就不能說老天對他不眷顧。
我和他是1971年在東亞所認識的,71年當時,咱們這兒是黨禁報禁髮禁,無所不禁的戒嚴,對岸那頭是坑人打人殺人,人人遭殃的文革。出於知己知彼,了解對手的考慮,當局特准政大成立東亞所,網開一面讓同學接觸共產黨資料,我們朝夕相處三年,得以研讀馬列毛思想,追查國共的恩怨糾葛,想像那由布票糧票編織的世界,才知道除了三民主義,還有機會主義、盲動主義;除了天主教、基督教,還有商品拜物教,像窮人愛充闊佬,我們明明所知有限,卻喜歡現學現賣,用左派術語互相嘲弄,在山上安靜的宿舍,度過人生最寶貴的時光,青春如此昂揚、政局如此沉悶、大陸這樣深奧難懂,每天有說不完的話。
他喜歡自彈自唱。說起來,他是有職業水準的搖滾歌手,就如我是有業餘水平的鄉村歌手,兩者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只是信服他的人多些,由於氣味相投,我們很快成為哥們,經常在宿舍一搭一唱,記得有次到金山露營,夜裡百無聊賴,哥倆相偕到海邊開唱,唱的是:
Ride, I used to jump my horse and ride
I had a six gun at my side
I was so handsome, women cried
And I got shot but never died
我們天真的以為唱著彈著,自有佳人循聲前來,忘了我們既沒配槍,又不handsome,自然不會有女人尖叫,只有海風習習吹拂,還有遠處潮水拍岸的嘩啦,觀眾雖然越圍越多,但一眼望去,盡是像我們這樣無聊的漢子,知道今晚白唱了,像漁人收網時,抖動手中的網,就知道有無收穫,只好悻悻離去,兩人躺在床上,嘟噥幾聲,也就睡了,青春時,總以為海水、陽光、美酒是一種恆常,生命理當華麗澎湃,長了年歲,才知道那是奢求。
唱著唱著,漸成為毛府的常客,三天兩頭跑去蹭飯,毛媽媽熱情好客,廚藝一流,京醬肉絲更是一絕,年輕時只覺得好吃,許多年後,方知曉那道佳肴無論刀功、火候、顏色、味道都無比講究。她老人家仙去多年,但印象中,是位秀麗的主婦,老在廚房忙進忙出,習慣用貴州腔招呼我,總是喊我蕭來(小賴)、蕭來(小賴),我也不客氣把毛府當自家,頭次創業的資金,就是腆著臉皮向毛媽周轉來的。
1978年,一個冬天的下午,我穿上估衣市場買來的二手海軍大衣,背著近二十公斤的樣品,帶著毛家的祝福,從松山機場出發,踏上征途,前往德國、瑞士和瑞典,從台北、香港、曼谷再到法蘭克福,接著搭火車直奔斯德哥爾摩,回程再訪法蘭克福。搭公車遊街時,對面有位德國佬一直怔怔的望著我,似乎有事相告,又難以啟齒,我猜他並無惡意,就上前搭訕,他才小聲說「你們國家發生大事了」,原來我飄洋過海為生計打拚之際,總統被美國大使半夜叫醒,通知要和我們斷交,國家進入緊急狀態,立委與國代選舉暫停,講好的兩部德國機器,二十四萬美金的訂單飛了,人生走上另一個轉彎。
結束貿易生意,帶著少許結餘回到台北,也是在他的引介下,進入報社服務,發表的每一篇文章,他照例是頭一位讀者,耐心為我潤筆修飾。那時,他白天在大學教書,晚上在報社上班,日夜操勞,半夜下班後,同事相約小酌,他總是每約必到,杯觥交錯例不推辭,日子誠然風流快活,也種下日後孱弱的禍根,只是年少輕狂時,哪料到後勁如此沉重。
在報社服務不久,尋尋覓覓的,他終於選定人生伴侶,在一個不冷不熱、記不清是春天還是秋天的夜晚,和一位華航美女在陽明山中國飯店的游泳池畔文定,選在山上池邊宴客,有海誓山盟的味道,是標準的毛氏風格,平時豁達隨意,該講究時又心細如髮。那晚夜色迷人,看著情路坎坷的他,偕著千挑萬選的佳人邁向新旅程,心中充滿感慨祝福,錦繡般的花好月圓,甜蜜蜜的賞心樂事,許多年過去,那晚的溫情仍不時在心頭湧起,特別是山上花開時,記憶常常自動倒帶,又回到當時的畫面。
人生的腳步雜沓無章,聚散離合來去匆匆,後來離開報社,和他見面的機會少了,但情誼仍在,彼此時相問好,輾轉得知他退休後,又到大學講授「搖滾樂史」,只不知上課時,有無帶上吉他,又得知他和中華雜誌與海峽評論的交情深厚,不時到大陸訪問,從陳映真手裡接掌「統聯」,做了幾年真正的毛主席。告別式那天,有人報說「統聯」已成為真正的政黨,這是我陌生而難以理解的領域,想來他生前也感受到,大家相互尊重,平常不主動觸及,不過它並無礙彼此的情誼,我知他嚮往切.格瓦拉的浪漫情懷,單騎走天涯,哪裡有不平,就把群眾聚起來,把傳單印出來,把旗子升上來,把革命搞起來,在革命的空檔之間,把馬拴在樹下,喝起酒唱起歌來,這樣的人生是他追求的境界,不只一次感嘆:大丈夫當如是,可惜時代不同,際遇難以複製,他終究在濕熱的海島以教職終老,無緣在草原戈壁馳騁。
七月一日,東亞所同學會是和他最後的相聚,大夥從中午一直聚到下午四點許,分手時,突然飄起雨絲,起初只是細細幾滴,漸漸淅淅瀝瀝變大,天色霎時暗了,大夥狼狽四散,他和魏妹子招了一部計程車,匆匆走了,這一去竟是永別,雖知他過去一年,有兩百多天在醫院進出,狀況極差,噩耗傳來,還是十分心痛,幾晚難以成眠,輾轉反側方才昏沉睡去,天光醒來,又覺悵然若失,總要在床上呆半晌,才忍不住啞然失笑,豁達如他定笑我多情,生老病死、日升月沉的事如此執著,就起床梳洗更衣,迎接一個沒有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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