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人聲鼎沸的雨夜店裡,我們聊著瑣碎日常,
外邊的風雨進不來,我們也出不去,
彷彿錯位的曾經皆有處安放,各自的花,向前或向上,
終會開出屬於我們這個年紀的嫩芽……
到城中聞名的鬆餅店慶祝好女友生日,烤香的誘惑早早等在店外,只是我們遲了,店員先把位子讓給後面的人。我們只好領著下一張號碼牌等在人來人往的雨夜長廊。好女友今天二十七歲了,我們都一樣,一起念大學,一起畢業,一起不知怎麼,就忽然失去了重要的人。從沒多想往後的日子,就來到了此刻,穿著半正式的上班服,穿過擁擠的車潮與雨勢,趕赴生活僅有的盛宴。每天像雨刷那樣努力活著,盡可能充滿活力,且要規律的,擔待生活裡那些失序的景物。
好多年一起過了。好女友喜歡熱鬧,從前總是精心張羅的生日餐,越多人越好。再窮酸的大學生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禮物大家湊錢送,餐廳不能太貴但氣氛要佳,拍照才好看,寫上落落長的文字配美圖才不致丟臉,臉書的臉。二十幾歲,所謂美好年華,是櫥窗展示般的浮華。到如今簡單就好的一頓晚飯,比較顧慮餐單上有無菜蔬或精緻澱粉,開始養生,開始瘦身,當然,越安靜越好。有時不免要自嘲一番,不敢揮霍,金錢以及時間,再說下去只怕庸俗。也開始明白,有了心愛的人,就有必要活得更久一些。
但往往一把匕首刺進自己的,也是最靠近心臟的人。好不容易剝開一層層繭縛,敞開彷彿初生嬰兒粉嫩脆弱的心,袒露所有舊衣堆般的過往經歷,連身體也一併獻祭了,然而儀式結束後,以為的承諾,原來終究只是一場謊。
好女友的他,牽著新女友在臉書上官宣,底下的留言紛紛祝福,好閃,真想不到,好替你們開心喔。好女友傳簡訊來說原來比死更可怕的是,我什麼也感受不到了。蒼白燈光映照著書桌,恆夜如水,我任憑手機螢幕亮著,始終不知道該說什麼到好女友的傷心樹洞裡。不要恨?愛的反面不是恨。只能輕輕觸撫時光的疤印,溫習前任轉身前犁開的刀痕,曾經,我也住在那裡。
親愛的,你沒有錯,你沒有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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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餅店人潮絡繹。服務員將我們帶到挨著牆面的位子。他看起來一副打假期工的大學生模樣,笑容生澀,一直微點著頭,問我們要什麼。經好女友調戲一番,他臉垂得更低。我們要了一份網紅鬆餅,插上蠟燭,好女友雙手合十頷首祈禱,全然信徒般,再將蠟燭吹熄。第一和第二個願望可以說,第三個必須收在心底,問她還相信這些嗎,好女友不假思索點頭。我也沒有多問,畢竟熟識多年,她的願望,她的嚮往,我都了然於心,更別說那第三個願望了。倒是對好女友相信生日願望這件事覺著陌生,向來相信自己更勝諸神的她,似乎有了對命運折服的初兆。
前任從來沒有和我慶祝生日。那段一起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不時指著沿途的火鍋店,戳他太陽穴要他牢牢記著,生日帶我去吃這個。前任會說,別了吧,這家難吃又貴。我不知道他心裡暗自羅列了哪一家別的火鍋店,等待節慶將我們帶到那些發光的座位上,只是後來火鍋店竟悄無聲息的倒閉,我們也不再一起走在下班的夜路上,將城市的百般風味攬收這段感情裡。
我發過數百個為什麼到前任的信箱,也曾坐過一趟冷冽的火車只為找尋答案。到底要不要繼續。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可以不要冷處理嗎。前任終於回覆,說,夠了,不想見到我。我才從火車走出,四下無人的月台,突然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裡了。我將疲憊的身體放在天橋欄杆上,一年的相戀時光如底下的川流車輛,來過,走了,只是他們路有所終,他們將會抵達,而我,終究浮夢一瞬。
傷心欲絕的好女友過了一段穴居日子,失去聯絡,萬勿打擾,和那時的我一樣。我交代她要好好療傷,想死的時候記得先問過我。日子總是要向前的,或者向上,似花,還夢。好女友就是那朵花。生活化作疾風厲雨將她蹂躪暴打,她總是帶著傷害一起重生。身體長瘤,父親驟逝,前任外遇,短短幾句是地獄,馱她千千劫,萬萬世。我以為年歲漸長癒合能力越是遲緩,卻忘記時間有一雙巧手。好女友化險為夷,榮光重返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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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友就是那朵花,翩躚而至的蜂蝶不計其數,但因父親的常年缺席,她渴望肩膀更勝萬物。於是生日願望總不會是男友暴帥,巨有錢,更多的是對多舛命運的俯伏,一吹一熄,乞討平安健康。聽似老套,但畢竟是自己無能為力的事。青春末期,原來不過如此。
蠟燭逐年增加,卻更怕吹熄後的人生瞬間湮滅落空。疫情之故,做直銷的朋友總是沒來由探頭,各種詢問,公司沒減薪嗎,沒裁員嗎。美其名關心,實則操弄資本主義的算盤。只不過想幫助你挺過這段期間嘛,了解了解無妨,沒別的意思。月入百萬活像囚困日子的出路,我在租賃的公寓無數次懷疑,難道,我就不能為自己現在的生活感到滿意?前任總是叫我辭去正職,專心寫作。我即使不轉臉望他也會蹙起眉頭,你養我?前任沉默。荒瘠的土地養不出一園子方塊字,和愛,或許無關能力,是個體,也是一整個國家的命運。前任不會知道。
總是糾結答案,好女友和我。前任從來沒有提過分手二字,於是我和好女友只好怔在原地看他們牽起各自的情人往綠洲去。我後來從前任的身上明白,離開從來不需要另一個人的首肯。愛情如是,死亡亦是。羅姊。吳朋奉。劉真。高以翔。小鬼。刻在時間的名字,雋永的刻在那裡。無人准許他們先行離隊,可命運從不贅言,緣分盡是。
蠟燭逐年增加,蠟燭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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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鬆餅店最先吸引我眼球的,是懸掛店裡的一盆盆植物。和王說過要在家裡種一些綠色的植物,下班後可以在空曠的房子裡和植物說說話,或在等待王從遠方搖電話前來的間隙,消磨一些時光。遂舉起手機將一盆盆植物攝下,發給王,問他植物的名稱,說好等他遷居我城,要一起去添置花草。
王沒有秒回,我也不以為意,不再是一個執意等待的人。
好像終於成為一個和緩有致的人了,趕得上相愛的節奏,不慌不忙。眼前的好女友露出一臉欣慰的笑。臨近午夜經已熄燈的店門前,我們答應彼此要多愛自己,也要常聚。於是乘著各自的浪回到如海日子,不再曉得何時島嶼相逢。
路上王視訊教我指認那些花花草草的名字。這是橡皮樹,喜歡在陽光充足的地方生長;虎尾蘭,不能頻繁澆水;綠蘿,像我這樣的手殘沒耐性族也不會將它養死。有的時候我們沉默,我望著世界彼端的王的側臉,他忽然一聲哀嘆,將王者榮耀遞到屏幕前,藍底白色的失敗二字多麼張狂,王一邊咒罵,一邊問我還有多久才回到家。
好女友的現任跋涉千山萬水終於尋見她。我忽然想起人聲鼎沸的雨夜店裡,我們聊著瑣碎日常,外邊的風雨進不來,我們也出不去,彷彿錯位的曾經皆有處安放,各自的花,向前或向上,終會開出屬於我們這個年紀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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