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心靈後裔●李惠綿
方東美說:「學生是心靈的後裔」,這是我們共同閱讀齊邦媛老師《巨流河》的句子。沒想到,我也能擁有「心靈後裔」的喜悅。
1970年代,家姊和許多同學因家境清苦放棄明星高中,選擇公費師專。彼時師專院校不准身障生報考,我傻傻地讀書,無形中跨越師範體系的設限,這似乎也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寫照。
獲得正式教職,人生峰迴路轉。那年永義師為此「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啟蒙文學思想的柯慶明、樂蘅軍、陳修武老師等,視如門生,指點提攜。台大中文系破格聘任一位身障教師的膽識,堪為公私立學校、企業機構之典範。二十三年來,唯有以信仰的精神盡心教學,用以答報。唯文學院因列為市府三級古蹟,不准設置電梯,中文系辦公室和會議室在二樓,無能為系上做更多的服務,深感愧對!
傳授古典文學,時有機緣將作品當作生命教材,進行知性與感性的傳授。「心靈後裔」就從師生的對話誕生。有一年講授莊子對形體與心神「殘/全」的思維,莊子認為涵養生命之主,不在形全,而在神全。我問,覺得自己「形全神全」請舉手,寥寥無幾。我又問:「這個題目可以反問我自己嗎?」全班無言。當天晚上收到佳佳的郵件:「只要老師認定自己是形全神全,您就是。」再次相見,我說:「妳讓我哭了,得賠償我的眼淚。」佳佳說:「老師!寫信時我也是哭著的。」
某一天,畢業十五年的小雨突然來訪:「我昨晚夢到老師在哭,不放心,直接來了。」那段時日,我病痛纏身,萬念俱灰。小雨輕緩地說:「老師一路走來經歷種種奮鬥,對於那些您曾經幫助過的人,曾經發生影響力的人,不能一瞬間將他們借以生存的信念一舉瓦解了。」第一次看到理性的小雨流淚,也是第一次驚覺生命存在的意義已不僅止於個人。是怎樣的牽繫?當下的、過往的學子,如此心有靈犀?
做一個老師,我更看重學習態度與人品性靈。妳出版《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引發我在課堂上對美國小學充滿人文精神與意象的物品進行二度詮釋:不要自以為中文造詣不佳而自卑,我會發掘你的優點(牙籤)。即使語文較為薄弱,相信你仍是一個有創造力有價值的人(銅板)。每周帶著喜樂的心上課,書寫筆記(鉛筆)。雖然課程有壓力,修完一年必能成長(口香糖)。請具備抗壓的彈性(橡皮筋),接受學習的挑戰。我們將進行小組討論,請使用和善讚賞的語言(棉花球)。考試不作弊,作業不抄襲,即使用「橡皮擦」,仍有痕跡。心靈困頓請找我(救生圈)。如果你很悲傷,我給「面紙」,請吃「巧克力」,為你貼「OK繃」療傷止痛。共聚一堂研讀文學作品,因緣難得,請珍惜當下,永結善緣(金線)。往往多年後,收到學生來信:「老師!我在教書,也送給學生十二樣開學禮物。」妳的作品,我的解讀,有了洄瀾,何其欣慰!
有一年台大中文系邀請妳擔任「現代散文及習作」,是否也曾體會心靈後裔的悸動?妳經常受邀至各校演講,是否也看到一些動容的師生故事?
●簡媜
是的,妳永遠不知道妳的影子落在何方?我非常尊敬「老師」,從小到大,每階段成長得之於老師的提攜甚多,他們留給我的溫暖與鼓勵永生難忘。高中時,國文老師在課堂上朗誦我的作文,極具鼓舞,大學時曾陷於低潮鬱鬱難歡,某課老師當堂命題為文,題目中有一恨字。我交卷時老師低聲說︰「這個題目是為妳出的。」有哪一門行業擔得起「春風化雨」讚辭?
我去過不少校園,從富裕私校到偏鄉小校,我都會問︰學生人數與水準、家庭環境與低收比例、升學與就業。佐以演講互動、觀察所見,老實說,有時不忍拿那份鐘點費,回捐給校方急難救助基金。不久前,我去中部一所女子名校演講,熱情、認真的國文科老師推動校園書香計畫,每年選一位作家,舉辦班級共讀、徵文徵海報、演講,辦了幾屆,到我這一場經費縮水了,承辦的兩位老師自掏腰包五千元給得獎學生獎金且抵死不讓我分擔。唉!一所名校拿不出五千元。外面沸沸揚揚在推「前瞻」,這些老師在講台上不止掏心掏肺,還掏錢,我問她們這麼辛苦為什麼要辦?他們的回答是︰「我們的孩子可憐,如果不做,他們真的沒機會接觸到藝文。」
我曾寫過一段話︰「富人和貧家最大的差異在於,當黑暗降臨,富家之子手上有燈,而窮人家的孩子只剩老師。」我是流淚寫這段話的。固然校園裡有不適任者,但大多數都是對教學有熱情的老師,我從他們身上看到「無私」。砍年金之前,請不要砍掉對他們的尊敬啊!
惠綿,妳也是稀有品種的老師。妳未婚未育,對學生的關愛內含「母性」成分。學生跟父母爭執不回家,妳勸小的勸老的,為他們搭橋;畢業多年的學生遭到婚變,妳喊來家裡吃飯陪著哭;有學生健康、學業出問題欲重考得不到父母支持,妳盯他做規畫還代管存摺免得他把錢花光。妳的身體早已搖搖欲墜,眼睛坐骨腸胃筋脈都出問題,每周須針灸滑灌整復,但只有兩件事能讓妳「起死回生」,一是研究一是學生。相較之下,我欠缺妳的耐心,不適合在講台上久站。那年開設散文課留下頗美好記憶,學生優得不得了,十倍於我當年的才情。不過,備課過於耗費心血終究牴觸創作,黃埔一期同時也是最後一期。
2.難道就這麼沉入泥漿之中?
●李惠綿
藝術本無國界,何況海峽兩岸同文同種,台灣作家作品不需要翻譯,可有更多的讀者群。妳的作品在兩岸出版,對學子之啟迪,自是不容小覷。我屢屢接受妳贈書,轉送學生當作嘉獎禮物。送書時,總有學生早已購買。無獨有偶,曾經收到來自大陸交換生懇託的郵件:「我帶來簡媜老師所有的作品,難得到台灣,非常渴望拜訪簡老師。」我欣然為他穿針引線。因此得知妳獲得台積電文教基金會主辦「2017青年最愛作家」第一名,引以為榮之餘,一點也不驚訝。莘莘學子的「文學導師」,妳當之無愧。
我們共同期待江山代有才人出,然而不免憂心:新世代脫穎而出的創作才人,身處「月落烏啼霜滿天」的茫茫大海,前景在何處?台灣的「文學市場」是否可以讓他們兼顧現實生活與創作夢想?文學創作何止僅於新詩、散文、小說,六○至九○年代,風靡一時的電視歌仔戲、布袋戲、傳統戲曲,早已停播,有深度的台劇少之又少;有線電視亦已淪陷為日劇、韓劇、陸劇。演員流失、編劇缺少、製作萎縮、財力匱乏,加之進入網路世代,電視文化幾乎瓦解。傳統戲曲全盛時期、兩岸戲曲交流時期,三家電視台避開相同時段,每周播出戲曲節目。至於京劇、豫劇、崑劇、歌仔戲各劇團相互爭勝,也曾經是劇壇的風華歲月。唯崑劇團至今尚未納入國家編制,已出現推動危機。2001年崑曲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世界首批人類口述及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面對台灣崑劇的困境,有心人士束手無策。
普及性的電視文化藝術日趨式微,傳統戲曲劇團欲振乏力,中文教育也逐漸縮減。小學生要分心學習母語與英文,中學、大學相繼減少國文授課時數。大學國文原是新生必修,一年六學分。聯考引導中學的教學與學習,大學國文則不再著重記問之學,而是培養閱讀文本的能力、訓練問題意識的能力、學習思辨表達的能力、提高問題寫作的能力、發揮想像創造的能力、增廣經典文學的視野,不可同日而語。如今各校大多減為必修四學分,甚至納入通識課程改為選修。老師憂心,學生的語文能力普遍下降;學生陶醉於小確幸,渾然不知他們正逐漸喪失競爭力。
台大中文系戲曲學門,自鄭騫、張敬先生傳授曾永義先生以來,恢弘戲曲為顯學,指導之博士、碩士研究生逾百七十餘人。如今研究戲曲人才出現斷層,響徹雲霄的交響曲,似乎即將進入尾聲。人文學科面臨的困境何止戲曲學門,近日得知教育部正在進行「學科標準分類調查」,擬將「中國文學系」歸屬於「華語文細學類」。中國文學系本屬「中國語文」學類,傳授經學、史學、子部、集部四大領域,兼顧現代文學。秦始皇焚書坑儒,尚且推行「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而今竟以一時的政權,意圖扭曲世界認知的學術分類,令人髮指。簡媜!難道「文化.文學」不是維繫一個國家重要的命脈嗎?我們是否即將進入「文化沙漠」的世紀?台灣是否即將上演文化大革命的翻版?走筆至此,不禁潸然……
●簡媜
「台灣版文化大革命」怵目驚心!當今時勢,「去中國化」蔚為主流,「中國.古典.文學」令執政者厭惡,欲去之而後快,彷彿把「中國成分」去除乾淨,台灣就富強康樂。我揣度其規畫路徑︰文言文全面退出教科書,「中國文學系」列入外語學院(誠如妳戲言︰外國詩人李白。既如此,外國詩人屈原的死跟台灣有什麼關係?粽子也別吃。)另設「本國語文學院」下轄台文系、客語系、原住民語文系、新住民語文系。我在月光書末絮語首句就是「向中國古典文學致上最高禮敬」,原因在此,我已預見其衰亡。然而,惠綿,我們要不要讓它亡?我們要不要摀住眼睛任憑它亡得一乾二淨?
古典有難,當代豐饒嗎?先說一件小事。二十年前,我已出版九本書算是成熟「新生代」,擬了寫作計畫申請補助卻被刷下。可見資源多麼欠缺,競爭何等激烈。這件事促使我自問︰「能否在寂靜無聲之中,獨自一人長途跋涉?」自此遠離補助及獎項之競逐。二十年來,我近似文壇幽靈,在空氣稀薄的地方自成野生品種。
有朋友認為我是版稅充裕的「專業作家」,這是個誤解,在我們這一行,叫好不一定叫座。以2007年為分界(那一年因見面禮出版帶來變化),在這之前我已是筆耕二十二年、出版十七本書的「中生代」作者,然而每年「舊書再版」的版稅總額幾乎不超過一個大學教授「一個月」薪水(現在好些,可望達到二、三個月)。如果不是有一個死心塌地的護法當我的靠山,我也必須奔波謀生、多方競逐。可能受學術界造假抄襲事件影響(在創作者眼中,抄襲等同於精神強暴),我不免有憤怒情緒︰與創作相較,研究機構與學院裡的資源豐沛極了;有辦法的學者同時保留國內外兩份「正職」穿梭自如,即使像妳這樣做冷門研究的學者也長年有科技部補助可申請。而我們「搞創作」的,單兵作戰、自生自滅。我聽聞有盛年作家為了專心寫作向銀行信貸,有的參加文學獎獲取賞金以挹注生計。對矢志建立個人風格的作家而言,台灣「文學市場」小得可怕;過去二三十年出版界捧大把銀子買國外作品不看重本地作家,圖書館推動閱讀衝高借閱率無助於作家收益。現今3C潮浪下,捷運上已看不到拿書讀的人。一個嚴謹自律的作家花一兩年完成一本書,一般版稅行情︰定價乘以百分之十(或十二)乘以印量(兩、三千本甚至只有一千),這幾年出版產業以可怕速度萎縮,讀者不看到七九折不買,文學類作家每年能結算到的「再版版稅」更少甚至掛零。我知道說這些,會有父母拿給鬧著要念中文系、當作家的孩子看︰「給我看清楚,你要餓死啊?」說不定就此擋下一個曹雪芹。
我很悲觀,新生代作家怎麼辦?有能力用三五年執行「大計畫」挑戰自我極限、最需要奧援的盛年作家怎麼辦?當看到五花八門的前瞻計畫,看到種滿小花小草的城市美化計畫,實言之,我們比不上那堆廢土。無論哪一黨執政,漠視文學最上游作家卻是一致,因為我們最難收編、無法換算為選票。難道就這麼任憑政治黑幫(民粹就是政治版地下錢莊)撕裂分贓?難道就這麼集體沉入滾滾泥漿之中?難道我們爬出坎坷命運就是為了親眼見證毀滅?惠綿,妳甘心嗎?我不甘心。
我知道社會上有各種文學獎,大企業也重金舉辦「高中生」文學獎(首獎獎金相當於一個作家兩本書的初版版稅,如此豐厚令人動容!),政府相關部門也有新秀出版與文學創作補助,相信也成績斐然。我無意責備,他們已做了他們認為能做的一切,理應肯定。惠綿,我只是厭倦了小確幸,厭倦了關起門來自己鼓掌的鎖國自嗨感,我期待社會能脫胎換骨,有魄力有格局有遼闊的視野,展現無所不包無所不納的海洋性格。如果我有錢也有權,我不想再造腳踏車,我要主動去找幾個有能力升空的「火箭」直接給燃料,待作品完成,直接推中英日文版,發射洲際飛彈,而不是讓他們困在文學市場荒蕪角落忙著打零工。我們這一行不缺人才,缺一個霸氣孟嘗君。我不想看到有一天這個孟嘗君出現在別的地方,他什麼都不要求,唯一要求是先出簡體版並代理全球版權。擲筆一嘆,惠綿,知我者謂我心憂啊!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簡媜VS.李惠綿 逍遙遊──談生死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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