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亡:從項羽到韓信 第一章 大將韓信 第一節 本是王孫 漂母稱韓信為「王孫」,或許從另一頭牽引出了韓信身世的隱密。王孫,直面的意義,就是王子王孫。秦滅六國,古來的貴族社會完結,各國的王子王孫淪落到社會底層,破敗的金枝玉葉,最是招慈善的下層人憐愛。 西元前二○六年四月,身在咸陽的韓信面臨人生的重大選擇:究竟是跟隨項羽回到故鄉楚國,還是跟隨劉邦前往漢中?他必須馬上決斷。 韓信是淮陰人,地方在現在的江蘇省淮安市一帶。韓信的生年,大概在西元前二二八年左右。這一年,以楚國的年曆計算,是楚幽王十年,以秦國的年曆計算,是秦王政十九年。韓信出生的時候,淮陰是楚國的國土,秦始皇統一天下後,編製成了秦帝國的東海郡淮陰縣。所以,以出生地而言,韓信是楚國人。 不過,從韓信的姓氏上來看,他可能與韓國有些淵源。我們知道, 韓是韓國王族的姓氏。韓信的姓氏,或許就是繼承了韓國王族的血統而來的?當然,這種說法,僅僅是一種現代的推測,司馬遷著《史記》為韓信立傳的時候,完全沒有提到韓信的親族和家庭。所以,我們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他有無兄弟姐妹?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妻子是誰,他有無子女親屬?史書中的韓信,仿佛是英雄孤身一人,特立獨行於天地之間。 漢帝國的江山,三分之二是韓信打下來的,韓信曾經先後被封為齊王和楚王。漢帝國建立的時候,以功業、聲望、地位而論,韓信僅次於劉邦,無疑是名副其實的第二號人物。對於這樣一位顯赫的歷史人物的家世,司馬遷竟然不能有隻言片語傳達給後人,實在是非常遺憾的事情。不過想來,司馬遷有他的難處,他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我們知道,韓信輝煌的人生,有非常不幸的結局。西元前一九六年,也就是漢高帝十一年,他被呂后以謀反的罪名處死,被殘酷地滅了三族。因此之故,有關他的親族和家庭情況的紀錄,大概都被銷毀了個乾淨。《史記•淮陰侯列傳》中所記載的有關韓信早年行狀的一些記事,多是司馬遷訪問淮陰時收集到的一些傳聞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現地采風摘取到的花絮斷片中,處處流露出古來貴族社會的流風遺韻。 史書上說,韓信青年時代家境貧窮,連吃飯都沒有著落。不過,韓信吃飯沒有著落的問題,怨不得別人,都是他自身的習俗討來的後果。韓信身材高大,堂堂正正一男子漢,既不耕田種地,也不買賣經商,又不能出仕為吏,生計當然不會有著落。生計沒有著落的韓信,成天遊手好閒,到處晃蕩。他不但到處晃蕩,還喜歡佩著刀劍晃蕩,吃不起飯還端著架子,活生生一副落魄貴族子弟的形象。 在古代社會,帶刀佩劍,本來是貴族的特權,不事生產,更是貴族的習性,大概正是遺傳所然,我們在韓信身上,不但見不到依靠勞動養活自己的行動,甚至見不到這種意願,他習以為常地「從人寄食」。「從人寄食」,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到別人家裡吃白食,似乎是不太光彩的事情。不過,在韓信所生活的戰國秦漢時代,「從人寄食」是士人依附有力者的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本是古來貴族社會的遺風,到了戰國時代,也成了新起的遊俠社會的時尚。戰國末年,三千門客寄食於魏國公子信陵君門下,秦漢之際,鄉俠劉邦帶領一批小兄弟到嫂子家白吃白喝,都是這種寄食之風。 韓信寄食,最初依附在淮陰縣下鄉的南昌亭長家,天天去白吃,久來生厭,惹得亭長老婆心煩,於是使壞,早早做飯吃了。韓信按往常的時刻到了時,亭長老婆不再招呼吃飯。韓信心中明白,從此不再到亭長家去。乍一看,韓信寄食南昌亭長家的這個故事,與劉邦寄食大嫂家的故事有些相似之處,仔細琢磨,內涵大不相同。 劉邦喜歡結交朋友,吆三喝四,呼風喚雨,領著一幫狐朋狗友,去大嫂家混飯吃。韓信是孤獨的人,沒有聽說他在家鄉有過什麼朋友, 孤零零一個人到南昌亭長家寄食,孤零零一個人在淮陰街市上受欺負。韓信不好酒色,不管是先前蟄居鄉裡還是後來高居廟堂,都沒有聽說過他有酒色方面的緋聞,哪裡像劉邦,婚前養外婦生子,發跡後更是性趣盎然。韓信一生待人接物拘謹矜持,既不灑脫,更缺豪氣,完全不是遊俠社會中的人,倒是多有一些虎落平陽受人欺的沒落貴族氣。 淮陰是水鄉,多河流湖泊。衣食無著的韓信,不時到城外釣魚。韓信常去的釣魚處,有年長的婦人在水邊沖洗絲棉,被稱為漂母。有漂母面善心慈,見韓信可憐,就將自己帶來的飯菜分與他吃。數十天來,漂母天天在水邊漂洗,天天帶飯給韓信吃,毫無厭煩的神色。有過挨白眼體驗的韓信,感動地對漂母說,我將來一定要重重地報答你老人家。結果反而惹得漂母生氣,討來一頓重重的教訓:「你堂堂男子漢不能自食其力, 我分口飯與你,無非是可憐你,可憐你王孫落到如此境地,哪裡想到過要你報答的事情!」 韓信一時無言,慚愧得無地自容。 漂母稱韓信為「王孫」,或許從另一頭牽引出了韓信身世的隱密。王孫,直面的意義,就是王子王孫。秦滅六國,古來的貴族社會完結,各國的王子王孫淪落到社會底層,破敗的金枝玉葉,最是招慈善的下層人憐愛。 韓信出生的前一年,也就是西元前二三○年,秦國攻滅韓國,為躲避戰亂,不少韓國人向東遷徙,韓信一家,抑或是其中之一?漂母對韓信的家世,或許有所耳聞,稱他為王孫或許正是實有所指?落魄無助之人,最能感受慈善之心,當時當地的韓信,暗暗在心中發下誓言,眼下的點滴之恩,將來定將湧泉以報。 第二節 胯下之辱有兵法 人生如戰場,兵法就是人生哲學。當韓信在淮陰市街受到惡少挑釁的時候, 他理智地選擇了胯下之辱,種種考量之外,他從小得到《孫子兵法》的指引,視《孫子兵法》為自己的人生哲學,不可不說是重大的原因。 在韓信的早年行狀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胯下之辱。 據說有一天,韓信佩劍經過淮陰市街。市街上的人,多是些狗屠商販,如同當年沛縣市街上的樊噲和周勃一般,堂堂正正勞動人民出身,手腳勤快養家糊口之人,最是看不慣韓信這種破落子弟,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窮得吃不起飯,還酸溜溜地帶把劍,實在是討打。於是,在眾人的慫恿下,一位魯莽惡少站了出來, 橫街擋住韓信的去路,挑釁說:「別看你小子長得牛高馬大,還喜歡佩劍帶刀,其實是他媽個膽小鬼。」 韓信沒有搭理他。少年更來了勁,扯開衣襟高聲喊道:「你小子不怕死,捅我一刀。不敢捅,就從我胯下鑽過去。」眾目睽睽之下,韓信一言不發,久久地注視著這位惡少,最終彎下腰,匍匐在地上,從惡少的胯下鑽了過去。市街上爆發出哄堂大笑,大家都以為韓信是個窩囊廢。 胯下之辱的故事,同寄食亭長的故事和漂母飯食的故事一樣,是司馬遷到淮陰採訪時收集到的民間傳說,生動地傳達了淮陰的鄉土風貌和韓信的個性人情,千百年來,膾炙人口。 偉大的司馬遷,最愛這些軼聞掌故,他繼續為我們講述這三個故事的結局說,漢帝國建立以後,韓信被封為楚王衣錦還鄉,找到了三位故事的當事人,分別作了不同的處置。對於漂母,韓信賜以千金。對於南昌亭長,韓信當面指斥他是小人,為德不終,扔給他一百錢。對於當年侮辱了自己的惡少,韓信對部下說:「此人也是一位勇士。當年他羞辱我的的時候,我豈非不能一劍殺了他?不過,殺了他並不能揚名天下,因為忍受下來,才有了今天。」說完這番話後,韓信下令,提拔這位惡少作楚國的中尉,負責都城下邳的警衛。 我讀《史記》,對於司馬遷所講述的這些歷史故事,喜愛之餘,不時又生將信將疑之感。韓信衣錦還鄉,賜漂母千金,擲亭長百錢,作為民間傳說來解讀,是常見的因果報應的故事,作為人性來解讀,是有一報還一報的恩怨往來,都容易理解。唯有提拔製造胯下之辱的惡少作中尉的事情,總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胯下之辱的故事,千百年流傳的結果,已經成了漢語的常用成語,生髮出來的勵志意義,是說一個人只有能夠忍受一般人所不能忍受的羞辱,才能得到一般人所得不到的榮光。由此遙想當年,韓信匍匐下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惡少胯下鑽過時,他的基本精神,在於能忍。那種能忍的功夫,已經遠遠地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範圍。 蘇東坡著〈留侯論〉說:「古之所謂豪傑之士,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蘇東坡的這段名文,本是針對張良說的,不過,將這段話用來解說韓信,也許更為合適。韓信正是能夠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大勇豪傑,他之所以如此能忍,是因為他心中有遠大的抱負。他自視甚高,他展望甚遠,他舍小求大,忍辱負重。順此推想開去,青少年時代的韓信,究竟有什麼遠大的抱負?他在淮陰市街上帶劍獨行的時候,他對未來究竟有過何種夢想,在他那年輕的心中,誰是崇拜的偶像? 我整理韓信的歷史,深感韓信是志在將帥的人,他自幼熟讀兵書,《孫子兵法》,他熟讀成誦,孫子其人,或許還有輔佐周武王平定天下的姜太公,就是少年韓信心中的偶像。縱觀韓信的一生,以《孫子兵法》為代表的兵家思想,不僅深刻地影響了他的軍事生涯,也深刻地影響了他性情和人生。可以說,《孫子兵法》,是瞭解韓信其人其事的一把鑰匙。 《孫子•火攻篇》說:「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合於利而戰,不合於利而止。」意思是說,國君不可因一時的怨忿而發動戰爭,將帥不可因一時的憤怒而貿然作戰。合於國家利益就開戰,不合於國家利益就停戰。簡短的話語,將正確行動的原則講得清清楚楚。重大的行動,不能受情緒的左右,怨憤時的衝動,最是大忌。決定動與不動的根本,在於前瞻性的算計,合於利益就行動,不合於利益就停止。 〈火攻篇〉接著道:「怒可以複喜,慍可以複悅,亡國不可以複存,死者不可以複生。故明君慎之,良將警之,此安國全軍之道也。」意思是說,惱怒後可以重新歡喜,怨忿後可以重新高興,國亡了就不能再存,人死了就不能再活。所以說,明君一定要對此慎重,將帥一定要對此警惕。安定國家保全軍隊的道理,就在這裡。補充的說明,一步一步精算得深入明白。喜怒哀樂的情緒,可以失而復得,國破身死的存亡,決然是一去不回。兩相比較之下,孰輕孰重,孰是表皮,孰是根本,斷然是一目了然。 俗話說,人生如戰場,兵法就是人生哲學。當韓信在淮陰市街受到惡少挑釁的時候,他眼前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忍辱負重,匍匐下地鑽跨,另一種是任氣使性,拔劍刺殺惡少。可以想像, 韓信若是選擇了後者,他可能在刺殺了惡少之後,被惡少的同黨們所殺,或者是成為殺人犯而被官府通緝逮捕,判處極刑。如此一來,歷史上將不會有連百萬之軍,決勝垓下的韓信。韓信也不可能衣錦榮歸,在楚王的輝煌儀仗中接受惡少的匍匐禮拜。 慶幸的是,抱負遠大的韓信,理智地選擇了胯下之辱,種種考量之外,他從小得到《孫子兵法》的指引,視《孫子兵法》為自己的人生哲學,不可不說是重大的原因。胯下之辱,磨練了韓信的意志,打造了韓信的堅韌,使他能在忍受的極點冷靜行事。 想來,當功成名就的韓信在淮陰回首往事時,他會認為自己人生成功的起點,就在胯下之辱難能地應對了惡少的挑戰。眼前這位惡少,他當年用生命挑戰生命,儘管是錙銖對千金,燕雀撓鴻鵠,畢竟是浪擲同樣寶貴生命的豪賭。敢做如此豪賭的人,也是一條血性漢子。 於是,韓信不但寬恕了惡少,還啟用了他。因為他覺得,當年的這位惡少,也許是自己的命運使者之一? 第三節 韓信保衛項羽 韓信不是呼風喚雨,承頭起事的領袖人物,他天才自負,高傲孤獨,他無意造反,領頭打江山,他只是想找到一個可以施展自己才能的平台,成就聯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的偉業。 秦二世元年(西元前二○九年)七月,陳勝吳廣在蘄縣大澤鄉(今安徽宿州市東南)起義,迅速攻佔陳縣(今河南淮陽),建立起張楚政權,天下大亂。兩三個月內,以楚國地區為中心,秦嘉、朱雞石等起兵於淮北,項梁、項羽等起兵於會稽(今江蘇蘇州),劉邦等起兵於沛縣(今江蘇沛縣),英布、吳芮等起兵於番陽(今江西波陽東北),都以張楚為號召,復楚反秦。 當時,秦楚之間的抗爭,主要集中在泗水郡以西。東海郡在泗水郡以東,是瀕臨東海的邊郡,局勢相對較為平靜。韓信的家鄉淮陰縣在東海郡中部,有關該地在秦末之亂爆發之初的動向,史書上沒有記載。同在東海郡內,淮陰南部的東陽縣(今江蘇盱眙東南)有陳嬰起兵,聚集了近兩萬人。不過,東陽叛秦起兵,基本上是自保觀望,並未捲入戰爭中去。以此推想,淮陰縣的動向或許與東陽縣類似,不會不動,也沒有大動,本是楚國的土地,趁亂叛秦,起兵自保,也在觀望等待。 韓信是志在將帥的人,天下大亂,兵鋒突起的時代來臨,可謂是施展抱負的機遇,他躍躍欲試。不過,韓信不是呼風喚雨,承頭起事的領袖人物,他天才自負,高傲孤獨,他無意造反,領頭打江山,他只是想找到一個可以施展自己才能的平臺,成就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的偉業。想來,在淮陰少年們不敢寂寞的動亂中,韓信始終冷眼旁觀,不為所動,他或許依舊垂釣於河邊,苦於衣食沒有著落。他繼續忍耐,在淮陰相對平靜的環境中,密切關注局勢的發展,等待機會的來臨。 秦二世二年(西元前二○八年)二月,項梁、項羽統領八千江東子弟兵渡江北上,進入東海郡。項梁渡江北上的時候, 正是反秦鬥爭低迷的關口,陳勝被殺,張楚政權被消滅,章邯統領秦國大軍乘勝進入碭郡和泗水郡一帶,開始圍攻魏國。被打散的各路楚軍群龍無首,鼠串各地,無力作有力的抵抗。項梁楚軍的出動,宛若集結的戰鼓,召喚的旗幟,一直在尋找出路,觀望等待的楚國軍民,聞訊奔相走告,風驅雲聚般紛紛歸順。項梁軍由廣陵(今江蘇揚州)渡過長江,馬上得到陳嬰的回應,兩萬東陽楚軍的加入,使項梁軍勢大振。得到項梁軍渡江的消息後,由陳縣一帶敗退下來的英布軍,呂臣呂青父子軍,號為蒲將軍的柴武所統領的軍隊,也都紛紛投奔加入。謀士居巢(今安徽巢湖)人范增,驍將鐘離(今安徽鳳陽)人鍾離昧,也都在這個時候加入到項梁軍中來。 合併整編後的項梁軍,沿大澤北走高郵(今江蘇高郵),進入淮陰,淮陰軍民簞食壺漿,迎接項梁的到來。一直在觀望等待的韓信,終於盼到了自己出世的機會,他將《孫子兵法》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身上,仗劍投軍,成為項梁軍的一名戰士。 從軍以後,韓信幾乎參加了項梁軍的每一次戰鬥,攻佔彭城擊敗秦嘉,援救東阿大敗章邯,再戰濮陽截斷秦軍,他都是親歷者。韓信乘著項梁軍的順風船,一路爭戰殺敵,在實戰中成長起來。 濮陽戰勝後,項梁滋生驕傲情緒,以為秦軍大勢已去,鬆懈怠惰中,被秘密集結的諸路秦軍會師偷襲,定陶城下慘敗,身死兵散。年輕的韓信,雖說僥倖逃脫一死,當時將亡軍潰,戰友們被秦軍如同捕羊追兔般屠虜的慘狀,他是銘心刻骨,欲哭無淚。 定陶之戰後,楚懷王在彭城親政,重新整編楚軍。韓信與眾多潰散的將士一樣,輾轉回到了楚軍當中,成為項羽的部下。秦二世二年九月,楚懷王任命宋義為上將軍,統領楚軍主力北上援救趙國。十二月,項羽殺宋義奪軍,迅速揮軍北上,由平原津渡過黃河,打響了決定秦帝國命運的鉅鹿之戰。 鉅鹿之戰時,韓信身任郎中,是項羽的親近侍衛,戰鬥的親歷者。遺憾的是,關於韓信在鉅鹿之戰中的活動,由於史書的失載,我們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只能合理地推想,項羽作戰,往往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在第一線。身材高大,自幼佩劍習武的警衛戰士韓信,不離左右地隨同項羽行動,自始自終處在大戰的風口浪尖上,無愧於鉅鹿城外一日九戰九捷的楚軍中的一員。不過,以韓信的個性和為人來看,他是算計多而少激情的人,難有突出的奪旗斬首之功,收穫的多是經驗教訓的總結,他的鵲起豹變,還須時間的磨練。 歷史是時間中過去了的往事,往事的痕跡,可以在現地的空間中尋到蹤影。二○○七年八月,我隨歷史北上,在揚州渡過長江。遙想當年廣陵渡,船頭旌旗在望,江中戰馬嘶鳴,統領八千子弟兵誓師渡江北上者,正是項梁、項羽叔侄二人。 過廣陵,走邗溝,沿高郵湖北上,西望東陽,一氣進入淮安水鄉。淮陰故城,在淮安城西碼頭鎮,是內外運河、張福河、二河、古黃河等多條水道的交匯處,千年漕運的水路樞紐。河道水澤之間,處處是歷史遺跡,由南而北,有淮陰城故址、枚乘故里碑址,有甘羅城址、韓城故址。韓信故里在淮陰城中,胯下橋與韓侯釣台有跡可循,漂母墓與韓母墓隔河相望,觸景生情,勾起當年司馬遷來訪時的迴響,「吾入淮陰,淮陰人為餘言,韓信雖為布衣時,其志與眾異。其母死,貧無以葬,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餘視其母塚,良然。」字字句句,都是太史公的輕言細語。 我讀《史記》,最愛太史公曰,兒時家父耳提面命,身教言傳,他讀這一段文字時那搖晃的身姿,抑揚的聲調,景仰入神的親切,影響了我的一生,成為我選擇史學為終身之志的誘因。我在淮陰,踴太史公足跡尋找韓信,鄉土歷史學家徐業龍先生引領我行,將千百年來的英雄故事,為我娓娓講述開來。韓信用兵,最善用水,攻魏之戰,在臨晉(今陝西大荔)渡口陳船為疑兵,奇兵從夏陽(今陝西韓城)用木制水甕渡過黃河,一舉滅魏。滅趙有背水之戰,在井陘口(今河北井陘)綿蔓水邊佈陣, 置將士於死地而後生,大破趙軍。攻齊之戰,在高密(今山東高密)阻斷濰水,誘使敵軍涉河道追及,中途放水大敗楚齊聯軍……。多場依水用兵的勝算,都是植根於淮陰水鄉的靈氣。信哉此言,當時當地的我,又感一種身臨其境的親切,不由得再次回想起韓信在項羽軍中的點滴記事。 史書上說,「及項梁渡淮,信仗劍從之,居戲下,無所知名。」講的是項梁渡江以後,韓信仗劍從軍,成為項梁的部下,默默無聞。這句話,是韓信從秦二世元年二月(項梁渡江)到九月(定陶之戰)之間閱歷的概括。接著說,「項梁敗,又屬項羽,羽以為郎中。」講的是項梁定陶戰死後,韓信轉而跟隨項羽,概括了韓信從秦二世元年九月到三年十二月(鉅鹿之戰)之間的事蹟。又說,「數以策幹項羽,羽不用。」是說韓信多次嘗試用自己的策劃影響項羽,卻得不到項羽賞識。這條記載非常重要,不但是韓信從軍閱歷的概括,也透露了韓信之所以離開項羽,轉而投奔劉邦的動機。 從時間上看,韓信「數以策幹項羽」的事情,應當在秦二世三(前二○七年)年十二月以後到漢元年(前二○六年)三月之間。二世三年十二月,項羽統領楚軍取得鉅鹿之戰的勝利,成為反秦聯軍的總帥,功業和聲望都達到歷史的頂點。然而,從此以後的項羽,剛愎自用,一步步走入了下坡路。也許,就是在這一段時間,身在項羽身邊韓信看到了項羽的種種弱點,多次進言而不為所用。 二世三年八月,項羽任命秦降將司馬欣為上將,驅使二十萬新降秦軍同行進攻關中,韓信以為不妥,項羽聽不進去。 漢元年十一月,聯軍行進到新安,新降的秦軍出現不穩的動向,項羽與英布和蒲將軍密謀坑殺秦軍,韓信勸諫,項羽不聽。 漢元年一月,項羽進入咸陽以後,一心衣錦還鄉東歸,不願意以關中為本支配天下,韓信進言,也不為所用。 特別值得提到的是鴻門宴。鴻門宴時的韓信,身為執戟郎中,當也是親歷者之一。刀光劍影的酒席宴上,項羽幼稚不忍,暴露出不能掌握天下霸權的無能。以項伯為首的諸項用事,目光短淺而不和。唯有范增深謀遠慮,卻處處受到項伯的制肘,甚至受到項羽的懷疑。此時的韓信,大概已經對項羽感到失望,他斷定項羽不是王者之才,難以託付天下,難以託付人生。此時的韓信,已經確信項羽不可能重用自己,自己的才能,不可能在項羽的麾下得到發揮。 鴻門宴後,韓信萌生了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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