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樺 她們,矛盾地掙扎在兩個世界之中…… 新移民為何逃離婚姻家庭,從事特種行業? 其實,她們都是平凡的女人,渴望被愛、被接納、被尊重… 「有些越南女子,為了賺錢,拋家棄子出來坐檯,有的則是取得身分證後,吵著離婚或翹家,以坐檯為業……雖然生了孩子,越娘仍一心一意要到外面坐檯賺錢。」每每讀到這類報導,以「跨國婚姻婦女從事特種行業歷程之研究」為論文研究主題的陳家慧就忿忿不平。她說,新聞媒體習慣以「她們就是愛錢!」作為標準答案,涵蓋所有外籍女子從事特種行業的動機,卻忽略她們選擇從婚姻中逃離,走入特種行業謀生的掙扎。 將心比心 感受差異畢業於中正大學犯罪防治所的陳家慧,目前在一所農村小學任教,某次與村中耆老閒聊時問及「村子裡的外籍配偶平常大多在哪裡呢?」該長輩忽然眼露曖昧半開玩笑地回答:「在小吃部啊!那裡有很多越南新娘,像學校某學生的媽媽就在哪裡上班啊…」自從聽到這樣的說法後,陳家慧每每行經鄉間小路時,看著那些與恬靜的村子不太搭調,由鐵皮搭建、閃爍的招牌,且刻意以「月」、「悅」等諧音為店名的小吃部,總不免心懷好奇多看幾眼。 尋求新生活或改善原生家庭經濟,是多數新移民女性來台灣的夢想。但她們遠從異國嫁到台灣,究竟過著什麼樣的婚姻生活?又為何離開婚姻生活,進入特種行業謀生?帶著種種疑問,陳家慧歷經二個月個案難尋的辛苦,展開長達10個月的田野調查,訪談了10位於小吃部工作的新移民女性。 「這些姐妹對台灣人不信任。幾乎所有受訪者都擔心身分曝光,拒絕受訪。」田野初期,陳家慧每晚待3、4小時,田野後期,則每天停留7、8小時,逐步打破受訪者的心防,與受訪者培養感情,拉近距離。
■ 陳家慧在田野調查中,訪談10位於小吃部工作的新移民女性。(圖/陳怡樺) 本以為進入田野後,可近身觀察她們的談話,但是陳家慧回想,剛開始姐妹們對自己不理不睬,視如空氣;姐妹們以母語交談,有時一個晚上根本聽不到一句中文,只能從她們講話的神情和肢體動作揣測談話內容。但也正因為語言不通無法融入團體,這種失落和無趣,反而讓陳家慧體會到這些姐妹初到台灣時,在夫家的孤單無助。 雖然慢慢與姐妹們累積了信任感,但是每當陳家慧拿出錄音筆、筆記本等工具試圖記錄,卻仍立即讓受訪者的態度轉為冷淡。 幾次之後,陳家慧終於領悟,「不再抱定要有什麼收穫。改以一顆真摯的心進入田野,不是找個案,而是找朋友,不是去訪談,而是去聊天。」研究如此,在現實生活中更是如此。 與姐妹相處一段時間後,陳家慧得到「妳是我第一個台灣女性朋友」的回應,讓她感受更深。她笑說:「與台灣女孩的喜好不同,越南的姐妹們怕胖不愛吃甜食,愛吃生的青芒果沾鹽,自己還曾陪著姐妹去偷摘芒果,被姐妹們開玩笑說:『為人師表還跟我們一起偷水果。』」文化習慣上的差異,總要細細相處才能體會其一。 媒體成幫兇 污名新移民女性「東南亞國家多由女性負責養家活口,她們嫁來台灣後,也改不了根深蒂固的觀念,婚後就立即開始賺錢,而且是什麼錢都賺…」報導中以少數個案強化新住民「愛錢」的負面形象,甚至強調新住民為了外出賺錢不擇手段,動輒拋夫棄子離家出走。面對這類說法,陳家慧無奈地說,這種報導角度與內容,嚴重影響台灣人對於新移民女性的印象,甚至加深各界對於她們的歧視。 換個角度想,她們為何選擇逃離婚姻?又是被逼迫到何種境地,才作出如此決定?陳家慧指出,姐妹們大多來自不幸福的婚姻生活,商品化婚姻的本質,夫家恣意要求、限制與歧視。姐妹們不僅面臨家庭問題,還得背負龐大的養家壓力,再加上求職條件受限,只能從事高勞動卻低所得的工作。種種枷鎖,加上少了母國社會輿論的約束力,她們變得容易放棄婚姻,選擇以主流社會所不認同的方式來掙脫這天羅地網。但時下主流媒體用「她們就是愛錢」以偏概全,根本是「倒因為果」,反倒成了污名新移民女性的最大幫兇。 新移民女性所受到的歧視,絕不僅是從事特種行業的緣故,早在她們踏入臺灣那一刻起,赤裸裸的歧視和排斥就存在了。陳家慧提及:「不論是媒體、路人、同事、鄰居,甚至朝夕相處的家人,都經常以有色眼光、刻板印象來看待新移民。姐妹們本以為可透過婚姻移民向上流動,但移動後,弱勢並未消失,性別、階級、種族歧視反而重新組合排列,滲透在她們的婚姻生活、兩性關係、就業條件與職場環境裡,使她們更加邊緣與弱勢。」 回饋娘家 享受尊榮與成就感跨國婚姻看似是個人的選擇,實則背負家人的高度期待,承受來自母國社會的輿論壓力,如果嫁來台灣,娘家經濟沒起色或婚姻生活不美滿,都會淪為親戚友人茶餘飯後的笑柄。陳家慧說︰「她們即使回到越南,個個都偽裝出婚姻幸福的假象,絕口不提在台生活的辛酸,就怕父母擔心,也怕家人蒙羞……。」
■ 改變心態後再進入田野,陳家慧成功與新移民姐妹們打成一片。(圖/陳怡樺) 於是,新移民女性矛盾地穿梭在兩個矛盾又互斥的世界:在台灣為著家族經濟而忍氣吞聲,在越南則享受衣錦榮歸的成就感;在台灣是被污名化的邊緣人,在越南卻成為傳統社會讚揚的好女兒。過去,她們是被夫家嫌棄輕視的媳婦、不受先生疼愛憐惜的妻子,但現在是令家人臉上添光、將老舊矮房改建成現代樓房的最大功臣。對這些姐妹而言,以個人的幸福來換取整個家族的幸福,一切的犧牲都值得。 如平凡女子 渴望家庭渴望愛 姐妹們敞開心房對陳家慧說,相較於離家前在夫家做牛做馬,備受歧視,現在是被男友捧在手心疼愛,更讓姐妹們傾心。她們從一個受壓迫者釋放出來,那些在婚姻生活無法被滿足的經濟與情感需求,在男友身上一一實現。 「其實,她們只是平凡女人,渴望被愛被尊重以及被了解,有的姐妹依然憧憬家庭幸福,仍盼著和孩子住在一起。有的姐妹則企盼未來和男友共組家庭、為其生男育女。」陳家慧淡淡地說。她回想剛開始和小姐們互動時,跑腿打雜是她最常做的事,互信基礎也在幫忙傳簡訊、找工作、教台語、買東西、臨時接送上下班等日常點滴中累績,而這些瑣事,平時多由男友一手照顧打理。 外部資源僵化 外配無援新移民女性到警察局報案時,常遭到警察一句「這是家務事」而消極處理,求助無門。陳家慧指出,警察要懂得轉介,新移民女性遇到困難時,第一個求助對象通常是警察,若村里的警察能適時伸出援手或給予適當的轉介,對於姐妹們將會是最大的幫助。 看電視是姐妹們學習語言的最佳工具,有些姐妹出門不易、有些姐妹則是看電視打發時間。相較於紙本傳單,電視和廣播是新移民女性最常接觸的媒體,陳家慧建議,未來有任何政策宣導,可以於電視或廣播中播放,增加姐妹的接受的管道。 台灣 欠姐妹們一個公道回到教學現場,陳家慧目前任教的學校是典型的農村小學,村子裡的新移民人口比例相當高,而班上的「新台灣之子」將近一半。孩子原本不懂,也不會歧視,「歧視」往往來自於大人的身教或言教。陳家慧談到,經過這一番的深度訪談,讓她深深感受到「平等對待、真誠接納、尊重多元」的重要;而這些感受不是教條,她一定會落實於自己的教學。 「妳寫的作業對我們有幫助嗎?我們以後的生活會好一點嗎?」田野調查的尾聲,一位姐妹這樣問著,陳家慧哽咽地答不上來,心中只能企盼為她們跳脫「媒體所建構的污名形象與社會大眾的刻板印象」。陳家慧不斷說,新聞媒體的滲透力強,記者應正視自己的社會責任,而社會大眾也要捫心自問,在新移民女性的輔導工作逐受重視之際,台灣人的價值觀改變了多少?而我們何時才會發現,自己並不是故事中的讀者,乃是壓迫她們的共犯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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