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醒來,我真的沒有遺憾,因為該說出口的「愛」,我都大聲說出來了,而且,不厭其煩地重述。
抗病的過程中,雖然曾有低落、或病況突然轉危的衝擊,但我自始至終心裡多半時間都很篤定,那是超越我在醫療專業的認知,除了來自我的信仰之外,更多是來自於自己長期的「準備」。因為我對親愛的家人勇於「表白」,讓我不害怕突然的告別。
這期間,我接受到好多啟示,從白晝的日常生活、從夜裡的罕見夢境。當然,這些細微而巧妙的各種感應,只有信者恆信。
多年前,我赴美探望哥哥時,和他聊起父母的狀況,也提到父母很掛心他在外地的發展。大學畢業就負笈他鄉,一直不在家人身邊的哥哥突然感傷地說:「育正,我羨慕你可以和爸媽這樣貼心,無話不說,但請千萬不要把我遇到的大小狀況告訴他們。我不在他們身邊,很多事無法對他們解釋,分隔兩地,只會徒增老人家的憂慮。」
大哥、大哥!您可還記得?您可知道我當時是如何的感動?
| 孩子,別為我擔心 |
哥哥這話語重心長,我一直放在心裡。當我確定罹癌時,一開始也決定先不告訴遠在美國的兩個孩子,便是不忍心他們使不上力而自責、擔心。
我只是寫信給女兒凱雯,請她幫我在美國購買可緩解化療黏膜傷害、有助修復組織的麩醯胺酸(glutamine),美國價格比台灣便宜許多。凱雯是多麼聰慧的孩子,又有生物科技的背景,立刻敏感地來信問道:「爸爸怎麼了?生病了嗎?」
孩子啊,爸爸怎麼捨得你們在遙遠的地方為爸爸擔心?我隨即回信給凱雯:「爸爸只是拉肚子。」不久後,凱雯再來信說,將返台一周,我知道,病情是隱瞞不住了。之後,兒子定家也帶著孫女兒Dena回來了。
一家人不是浸淫在悲傷的情緒中,反倒是孩子們帶給我極大的喜悅,他們給了我抗病的最佳禮物——凱雯和定家的妻子竟然同時宣布:「有喜了!」這喜事不僅來得巧合,更屬「難得」。
| 她們有喜,鳥兒來生蛋 |
凱雯自小就十分有主見,看媽媽一生為家庭付出、奉獻,一心一意放在孩子身上,她早早立志絕不做「傳統主婦」,結婚前就向夫家表明:「不生孩子!」
作為她的父母,沒有選擇,只能全力接受自己孩子的性格和選擇,但心底仍不免有點小小遺憾,並替這孩子捏了把冷汗。所幸,凱雯有福氣,進了非常好的婆家,也能包容她的想法。
這次回來,她對媽媽說:「哎喲,真奇怪,我好像『有了』。」聽在我和妻子耳裡,這根本是天大的幸運,根本是恩典奇蹟了。
好事接二連三。為不孕所苦的媳婦,在馬偕胡主任和不孕症團隊的努力下,順利有了我最可愛的小孫女Dena,還想著要再添個孩子,第二度做試管嬰兒也順利成功了。而且,女兒、媳婦的預產期算來竟然是同一天!
天父上帝的恩典啟示不止於此,我家裡陽台的桂花樹枝椏間,那時還飛來了白頭翁,辛勤地銜來一枝枝的乾草,幾天內完成愛巢,然後就在這裡下蛋、孵蛋,孵出兩隻小鳥,一片生氣盎然,三喜臨門。我笑著對妻子說:「現在我們這個家裡,除了妳之外,所有『母的』都有喜了!」
| 以癌症告別是恩賜 |
我四十歲就留下遺書,對子女從不掩飾心情,也不吝於表白,即便罹病後,我也沒有需要再特別「交代」的話語。但我真是萬分欣慰,能擁有足夠的福氣,看見自己的人生因為孩子們將生命傳遞下去,而更圓滿、無憾。孩子們一直都知道,我有多愛他們,我有多愛這個家庭。
成長過程中,保守拘謹的父親不太顯露自己的情感,一直到生病、罹癌後,才開始學習對兒女展露依戀,直到臨終才把「愛」字說出口。在我自己成家後,便早早立志,要讓兒女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所以他們是在我不吝於「談情說愛」之中成長,對於父親的感性毫不生疏。
但我仍必須說,人若終將與自己最親愛的人說再見,以「癌症」作為生命告別的終場,其實是一種恩賜。有人會輕率地把「痛快」掛在口邊,以出車禍或心臟病一下子就離開、沒有痛苦和拖磨為期待。然而,連一聲「再見」都沒說,真的不覺遺憾嗎?真的沒有欠了家人一句「我愛你」,真的沒有什麼還來不及交代嗎?
癌症提供了一段「時間」,可以思考前半段漫長人生有哪些沒說出口的話、沒有交代的事,可以及時彌補;哪些事再重新來過,可以處理得更圓滿。人生總有些事情要我們去完成、有些事情需留下記憶,當年錯身而過的、一起成就的或是未能完成的事,癌症,給了我們「第二次」的機會。
若能以這個角度來看,罹癌擁有「不留遺憾」的祝福,它其實就不會是一種折磨的「詛咒」。
在我生病後,只就一件事與妻子佩親正式提出討論,我檢視了自己的財務狀況,感謝多年來在醫院工作,讓我有穩定的財務,我知道即便我走了,妻子未來的生活無虞,這是我對她犧牲自己事業、盡心守護家庭、成就丈夫唯一的回饋。
我生活向來不奢華,腳上穿的是阿瘦皮鞋、手上戴著雜牌手錶。我只交代佩親,不要想著以錢滾錢、聽信人做什麼投資,財務愈單純愈好,生活即可穩當安定。
| 天上地下終將重逢 |
記得結婚二十五周年那天,我趁著佩親出門時,在家裡費心布置,以盆子裝了水、點上蠟燭、擺放了一地的石頭和花束,當她進門時吟誦:「如花之燦爛、如水之清澈、如石之堅實、如火之熾熱,便是我對妳的感情!」佩親進門後大哭。
我和佩親早已安排好身後事,一起買好了夫妻塔位,在相鄰父母的地方。買了塔位的那天,我寫了一首小詩給她: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醒來,請不要哭泣。
我們已完成了上帝的一首詩,
願神賞賜我們所信,
在彩虹所布之處,
我們終將重逢。
天上地下,
不再分離。
病後,我把這首詩找出來,再傳給她一次。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醒來,我真的沒有遺憾,因為該說出口的「愛」,我都大聲地說出來了,而且,不厭其煩地重述。
.摘自寶瓶文化出版《在我離去之前——從醫師到病人,我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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