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孫女長到六個多月時,自主意識抬頭,只要看到我的相機靠近,立刻撇過臉去,不苟言笑地瞧向另一邊,絕對不看鏡頭。這樣的發現,讓我心頭大驚!先前還以為是偶然,後來屢試不爽,才知她真的是有意識的反對,我到右邊她就轉向左邊;我跑到左邊她就轉過右邊,我猛然意識到原來我正以「愛」之名行霸凌之實;而她有口難言、無力對抗,只能用看似不禮貌的方式回應。
小孫女漠然把臉移開的動作讓我領悟當勢力不均等的狀況下,要求弱勢講究禮貌真是太奢求了。畢竟禮貌與否端視雙方的認知,如果強者無視於弱勢的感受與處境,光拿權勢威嚇屈服,應該也不能太責怪弱勢者沒有禮貌。
小孫女長到一歲又四個多月時,還不會說話的她只是好奇偏頭端詳阿公臉上的壽斑,卻對著我手腕上新出現的紅色蚊叮發出心疼的「呼呼」憐惜聲!她已然開始學會分辨阿公臉上原本存在的自然壽斑與阿嬤手上新增傷口的疼痛,並開始學習如何去表達愛。這種人格氣質的涵養,半由生性的敏感細膩,半由父母的後天提點教養。此種天真的體貼,一如我對寫作練習的觀察,同樣都是一連串敏感、發現、思考、辨別和「愛」的履踐過程,常常隨著大人的鼓勵而越臻美善,卻也可能被無心的粗礫對待所折損。幼兒的人格往往因此一點一滴逐漸被型塑,並各自走出不同的人生,教育的確得謹小慎微。
當小孫女一歲五個月時,我帶她去參觀木柵動物園。在緊挨著的人潮中,我指著樹梢上的鳥兒給她看,她卻彷彿無感地只顧盯著低處,等人群稍稍鬆散,我蹲下身子,赫然發現地上原來也有許多隻鳥兒走來走去地啄食。因為高度不同,小朋友的眼珠子停駐在跟大人不同的視點是理所當然的。同一區內的鳥兒,我看飛上樹梢的,她看飛下地面的,我老以為她反應慢,不斷地用手指輔助提醒,搞得她好不耐煩。稚齡的小孫女不會說話,但她用眼神教會我:孩童個子小,視點低,看到的風景跟大人不一樣,大人得學會蹲下身子,站成跟孩子一樣的高度,才不至於雞同鴨講,各說各話。
孫女兩歲時,剛學會簡單的表達。我跟她一起閱讀唱遊繪本,我的眼光經常追隨著文字描摹的故事情節轉進,只注意到文字中提到的腳色—小恐龍、小黑熊及來襲的猴子;小孫女卻常用手指比畫並詢問我文字中沒有提及卻在畫面角落出現的看似無關緊要的配角,譬如躲在一旁偷覷的小青蛙、天空飛著的小鳥、兩隻結伴觀看的小兔子……因為孫女無分腳色輕重的關心與注目,故事平添許多視角,使得畫冊更顯豐富靈動、逸趣橫生。我從童子的閱讀行為裡學到眾生平等的概念,即使只是路人甲的旁襯角色也都不該被忽略,生活中的每一個人都在不同的場域有著不同的分工,時而為主,時而為輔,相互幫襯,卻是同等重要。
晉身為祖母後,我有幸陪伴孫女成長。少了為人父母的養育焦慮,多了分旁觀的怡然,較有餘裕與閒情來觀察小朋友的言行舉止,深刻感受生命的奧義,這些都是小孫女教會我的事。
(作者為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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