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子瑜 台北人。曾出版《旅行給我的12種覺醒》,簡體版為《你觉得痛就对了:青春有悔》。目前旅居日本,持續創作中。 | | | | | 我把那些削肩露背的時髦衣服留在台北的衣櫃裡,離開了那座承載我青春年華的城市。行李箱裝著幾件質料較佳,穿起來能彰顯成熟味的洋裝,還有好幾本買來卻一直未拆封的書籍,來到這座同樣是寫著漢字,但我一個音卻怎麼也發不準的城市。
結婚、生子、衰老,直到死亡,你問,最後我會在哪裡?坦白說,連我自己也說不清。在這全球流動的時代,所謂的「家」,不再只是一個出生的地名或一座城市,而是能讓你感覺到穩定安全的一種狀態,可能是某間髮廊的設計師,也可能是在某個圈子裡的歸屬感,或只是一個找到自我的瞬間罷了。
習慣一座新城市的面貌,比我想像中還容易許多,甚至迅速到讓我看見自己的無情。我很快就找到了一股熟悉的親切感,麥當勞,星巴克,無印良品,鼎泰豐,IKEA,ZARA……,它們就像是架構城市生活的基本語法,無論是在哪裡,彷若只要執行「複製─貼上」的動作,掛上了招牌,就能打造一座國際大都會城市該有的樣貌。而我,只要看見了這些符號,就能自動演出同一齣戲碼,點一樣的餐點,買相同的東西,瀏覽朋友的臉書按讚,繼續生活。
俄羅斯每逢跨年夜電視台必定播放的經典電影《命運的捉弄》中,一位喝得酩酊大醉的莫斯科男士,被錯送上了飛機,結果飛到了列寧格勒(今聖彼得堡)。醉醺醺的他,居然在列寧格勒找到了相同地址的家,同樣的街道,同樣的建築大樓,內部結構也一模一樣,就連房門鎖匙也通用……。導演反諷了在60年代的蘇聯時期,像盒子一樣制式化且了無生氣的「赫魯雪夫樓」遍佈整個俄國。而這樣荒謬的現象,如出一轍再次出現於現代的各個城市裡。
一座座高塔,一棟棟大樓,一間間銀行,一家家百貨,城市的中心被千篇一律的鋼筋混泥土砌成包圍,就像永遠走不出去的迷宮。有一回,我隨意走進城裡新開幕的購物商場,廣播聲先是傳來一長串我聽不懂的語言,但隨即轉換語言系統,變成熟悉的中文。以至於明明是來到一個不熟悉的城市,卻又以為自己不曾離開過。只有到了當地的圖書館,我才驀然覺悟,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借閱一本中文書籍,只能翻翻雜誌,看看一些精美的照片,好跟上城市裡的流行。圖書館大概是唯一一個不會跟著旅人腳步而一起移動的殿堂。
城市和城市之間彼此互相複製模仿的,有時候連文化也不放過。
特別像是在跨年的日子,人們總會自動跨坐在最能代表城市身份的地方,找到一個最好的位置,身體在熱歌勁舞中隨之擺動,鼓躁地等待城市的夜空,搖身變為一名午夜女郎,搔首弄姿,向城市人呻吟挑逗。哪怕你才剛抵達這座城市,身旁的人再陌生,也可以大膽擁抱,就算語言不通,也能高分貝的激情嘶吼。直到跨過了時間的界限,人群一致性拿著手機攝下數以萬發的短暫高潮,紀錄城市人集體的一夜情。雪梨港,上海灘,倫敦眼,紐約時代廣場……,全球輪流接棒,競爭較勁誰的火花持久。過後,空虛迅速填滿了這假象歡騰炸出的空洞。城市一樣罪惡,人們仍然不知明天該往哪裡走。
當城市擁抱了全球化,就如同裁縫師從此在世界上消失一般。你再也沒有辦法享受自己選上一塊布料,穿上一件為你從頭到腳量身剪裁的衣裳,而是被迫活活塞在free size的衣服裡,無論那一件是什麼風格,也只能向它屈服和妥協,活在一個公版的世界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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