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我似有所悟，好像落水的小莎是佛陀，衰老而逝的母親是佛陀，他們不止啟示我生命之變與無常，還開示了愛的能力，無所住而生其心，每一種苦難與歡樂都是妙悟修持，不悲觀，不厭世，不退卻……
1.
當我奮不顧身跳下水時，真是和衣而跳，毫無思考餘地。小莎正在水中掙扎，基於動物本能，原來怕水的牠，竟然載沉載浮在水中不知有多久。動物辨識方向功能大都憑藉嗅覺，尤其是狗，小莎也不例外，掉進水裡嗅覺消失一大半，也不知來路去路，眼力又模糊，究竟已是十五歲的狗狗了，一向聰穎敏捷的牠，出現了無數老年症狀，步履蹣跚，奔走時摔倒，睡眠增加，視力退化，尤其近日行走看似直線，卻漸走成斜線，總會擔心有天牠掉進游泳池裡，果然就發生了。那是一隻愛動的狗，靜不下來，院子的蜥蜴早就被牠翻個雞犬不寧，野兔和松鼠也退避三舍，牠簡直是個小霸王，如今真是英雄氣短，變作落水狗。
待我拖牠上岸，皮毛滲濕，體重加增，頗為吃力。據說動物沒有危機感，不能辨識死亡，牠出水後，卻明顯感到脫離困境，一直強烈抖水，也是一種本能，像夏天在戶外洗澡，完畢後一定要大聲命令「don't shake」，牠才會等待拭抹完畢後自己抖水，水花四濺，再在草地上翻幾個全滾，繞圈奔跑。但這次抖水後，看似非常疲倦躺伏我腳下，才發覺自己也全身濕透，從鞋襪到衣褲，最可怕的是，手機及汽車電子鑰匙都淹水失效了。
沒有絲毫懊惱，相反，一切都值得，不但救了牠，也救了自己，這些年來，人狗相依，自成一種關係，牠提供的喜悅與安慰，勝過一切。許多寂靜無聲日夜，牠依偎腳底，有一種溫暖，緩慢滲上心頭。牠本愛動，但如主人需要，會安靜陪伴，是一頭安靜老狗，不愛吠叫，沒有言語，只有聰明伶俐，善伺人意，天下到哪兒去找這樣的伴侶？
相依陪伴整整有三年多，那是牠生命中最後的三年。記得當初接養才一歲多，整整十三多年的相處歲月，就像許多的寵物家庭，已經成為家中一分子。然而牠又是一頭快樂獨立極倔強的狗，自得其樂，有強烈自信，有服從時，亦有叛逆時。有次在後院斥責了牠，竟躲在花叢下整日不走，自動噴水系統把牠淋得通身濕透，讓人傷心，從此再也不敢打罵絲毫。到了最後三年，更寵信有加，肯德基吃得比我還多，而且自從牠的同伴德國牧羊犬來福去世後，頓�#21313;|恃，很少偷走出外遊逛，有時整日待在家裡，已經成為一隻戶內狗，到晚上才出外守夜。
最強烈相依為命的感覺是某夜與牠共處一室，抬頭空虛凝視一張集體照，假若把照片中人狗一一剔除，仳離的、離世的、斷絕來往的……剩下來只有一人一狗，就是自己和小莎。
小莎的名字叫Sabrina，歐梵常說那真是一個可愛名字，他是赫本迷，奧黛麗•赫本在《龍鳳配》裡演的那個醜小鴨蛻變成白天鵝的可人兒，名字正是叫作莎賓娜。而赫本在戲內唱的那首〈玫瑰人生〉（lavieenrose）也恰巧是南加州一間高級法國餐館名字，每樣事物都美好得像拼圖遊戲（jigsawpuzzle）把每一片拼圖湊貼成一幅美麗圖畫。小莎的生命也充滿傳奇性，牠本屬人道協會豢養大群的棄養小狗之一，待人領養，過一段時間如無人申領便要人道毀滅，而牠已達到時限，雖然年紀還小，也是來日無多，協會工作人員頗會相狗，覺得牠聰明伶俐，廢之可惜，一直拖延，直到大女兒有天到協會閒逛，也是有緣，兩情相悅，便貿然收養了牠。
像許多收養狗隻的遭遇，收時容易養時難，女兒隨即發覺公寓不能養狗，雖然此狗懂事，不吠一聲，做成日後不吠不叫的習慣，但出入或安置總是麻煩。狗隻如人，需要照顧，一人一狗，更難兼顧，終於像許多收養狗隻的故事，把狗帶來「寄養」在父母家裡，也不見來取回，日子久了，便「默養」成家中一員。說也奇怪，人有人緣，狗有狗分，本來家中德國牧羊犬對外來犬隻頗為冷漠抗拒，怎知小莎一來，卻一見如故，十分投緣。牠本比小莎年長，有如慈母般對小莎千般縱容，百般忍讓，讓人瞠目結舌。如此順理成章，小莎成了家中的小淑女，也是小霸王，把院子的蜥蜴到處翻遍捕捉玩耍，搞到雞犬不寧，蜥蜴四處奔逃，讓人真正體驗到斷尾求生的確存在。
2.
海的眼睛每天都不一樣，看了一夜的海，一直到海睡了自己還未入睡。海有千眼，眼波流轉，波詭雲譎，然後千眼闔上，像一塊天鵝絨，月色下，海岸高樓燈火掩映，海的心在動，暗裡悸動，無法捉摸。有時扮演良妻慈母，共敘天倫，樂也融融。有時激盪起伏，暗湧如潮，似迎欲拒，有如人間變臉，令人無所適從。轉眼一場暴雨，把海敲響，像脆麻花下油鍋，滴滴答答，滋滋札札，輪船冒雨破浪而來，剪刀般順勢剪開一塊天鵝絨，更添詭譎氣氛，雨勢稍歇，煙雨朦朧，看人看物隔了一層。看著一艘輪船駛入港口，稍一會，同一艘輪又駛出港口。何謂入？何謂出？生命的入港與出港，皆是循序漸進，不偏軌道嗎？每艘駛過的船，拖著長長雪白的浪花尾巴，眨眼就消失無影，海水分而復合，分分合合，水過無痕，另一艘船又駛過。對面的船駛來，這邊的船駛去，一下浪濤滾滾，水漚泛白，一下海平如鏡，碧綠似翠，中環尖沙咀，尖沙咀中環，陸地人在水上過渡，來來往往，彼此不相屬。有些人早登彼岸，曾幾何時又重蹈苦海，有些人身在海中，卻不知是海，心中想的都是彼岸他人他事，沒有一絲空閒，也不知身在何方。遙望著維多利亞海港的天星小輪，想起從前種種，恍如一夢，父親在官塘有工廠有宿舍大樓，港島有寫字樓，在德輔道中，就叫德成大廈，專門處理出入口事務。那時沒有地鐵，天星碼頭仍是熙來攘往的渡輪碼頭，港島與九龍半島一水之隔，就以尖沙咀與中環距離最短。一個天星碼頭，不知隱藏了兩個世紀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
特地在尖沙咀青年會高層樓頂住了四晚，連看四夜海，想起青少年時代與母親相依。那是一套未經剪接的影片，鏡頭散亂，有如意識流，東一處，西一處，自有主幹枝椏相連。
香港又名東方之珠，名不虛傳，海港夜景美侖美奐，美不勝收。香港人引以為傲的，是上世紀的五、六◯年代赤手空拳，打拚創業，把香港建設成一座驕人東南亞工商業城市，背後的勞工血汗，苦楚辛酸，無遜於台灣五◯年代政府播遷來台的篳路藍縷。父親籍貫廣東客家，會講粵語，雖然在台北青田街住了好一大段時間，更想南下高雄從事拆船業，終於決定赴港設廠經營織造。工廠手下一些國軍將官兵士，都是當年脫隊或戰敗被俘，到了五◯年代末期，人民政府寬大政策，陸續釋出戰俘，可以選擇留在人民解放軍或自行回家鄉。1948年淮海戰役全軍覆沒的國軍十二軍黃維兵團有很多兵士就選擇回鄉時趁機逃入香港，在各行業蜷伏，臥虎藏龍，當時建築鋪路需要很多細石，青山道、李鄭屋邨路邊一帶就有許多烈日下打露赤膊，一口北方話的外省人，手上拿著一根長藤，藤端縛紮著一個小鎯錘，把石頭打成小塊，再把小塊打成碎石，這些手藝都是無中生有，自練而成。這種一天下來所賺無多的幹活，卻見他們一臉的莊重、樸實與尊嚴。許多等待赴台歸隊，許多也不願回台，除了會說粵語外，大概基於兩種原因，一是傳說曾為戰俘回台不被重用，常被淪為視作匪諜之嫌。二是傳說過了某種年限，戰俘將士回台就無法保留原來官階。這些傳說都是我與在父親工廠部屬聽來，青少年的我，喜歡和這批人廝混，飲酒聚賭聊天，每次晚上自武館習技回來，也會約一兩個去大牌檔飲啤酒吃燒鵝瀨粉。他們的純真梗直讓人敬佩，雖口頭常言敗軍不言勇，粗話連篇，但行事作風，粗中有細，有些更溫文儒雅，彬彬有禮，一絲不苟。其中有酒後亂語，賭輸出千卻也是常見之事，事後大家哈哈一笑，也就釋然。
大概沒人想到，母親也會開車，當時連海底隧道都沒有，只有油麻地載車渡海輪船。我在台政大念大三，出版了第一本書，興奮莫名，暑期回家尚未睹新書，就托寄一箱回香港，書到時正是仲夏溽暑，午後陣雨，有似台北，央請母親開車到郵局取包裹，傾盆大雨，水淹街道，淤積不洩，母親膽大，開車涉水而馳，水花四濺，但見她眼神堅定，手握駕駛盤，不屈不撓，不慌不忙，開到郵局門口叫我下車取書。回程中，大雨不停，淹水倍增，碰到交通紅燈每次均要停車等候，我心中煩躁不安，母親在旁平靜的說，開首仍是那句老話，「兒子，天無絕人之路，那是命，老天叫走就走，停就停，有時一路綠燈，有時一路紅燈，無計可施，無法可想，就是要你耐心等，不怨尤，不動氣。媽跟你在一起，一定把書拿回家。」其實那是必然的，紅燈總會轉綠燈，母子同車一命，總會開回家中。
母親逝後多年，我心靈極是空虛寂寞，有天重讀到曾麗華一篇散文〈我寂寞故我在〉，掩卷而泣，剩下幾段也無法卒讀。麗華文筆細膩，思路縝密，這段寫道，「愛的能力？原來只是要去發現，一盎斯的氣力也不需要。相愛的人發現，人的心底有一種不存在的地方，苦痛會進入這些地方使得它們能夠容身；喜悅也會進入這些地方使得它們能夠久棲。當寂寞帶來彼此的相愛，當生命延伸至更高的進境與理解，當苦痛與喜悅滿盛於心，那個由不存在而存在的世界，變得既豐腴又充實。無垠的延伸，再長的時光也無法使之枯竭。」我誦讀這段一遍又一遍，時取數句而誦，時倚數行而思，心中充滿著愛的靈光，母親與小莎走後留下來的空虛與苦痛，一下子豐盛起來，無垠的延伸，我知道，這就是，愛的能力。
3.
小莎衰老時，真可謂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有時迷迷茫茫，竟不相信自己力不從心，平時跳躍騰挪，輕而易舉。如今極端困倦，懨懨欲睡。動物雖知晨昏，卻沒有時間觀念，一日與一年，並沒有差別。牠也不識為何嗜睡如斯，日夜皆睡，除了吃飯，就是睡覺，有時人狗相依出外，也會雀躍歡天喜地跟隨出門，隨即後腿疲乏，沒走兩步就坐下來不肯繼續。牠沒有思維的連續推理確認，但本能卻告知不能繼續。狗性雖不同於人性，八識不全。人有意識，可以感知生老病死的變化，狗僅六識，眼耳鼻舌身意，無分別心去辨知年輕與衰老，衰老與死亡。狗有直覺感知危險與恐懼，卻不知死亡為何物。我想起《楞嚴經》內佛陀與波斯匿王的對答，波斯匿王是聰明人，享盡世間繁華富貴之餘，即從座起，叩詢生死之道，究竟涅槃。他知道肉身暫時無常，終會變滅，他告訴佛陀身體自然衰老滅盡，就像燃木成火，火勢燒去，消殞木材，生命的消逝似念頭一個接一個，剎那剎那，不會停息，最後木盡成灰。
他亦知道容顏漸老，常不自覺，不知不覺間，日遷月化年變，從孩童變成老人，「我昔孩孺，膚腠潤澤。年至長成，血氣充滿。而今頹齡，迫於衰耄，形色枯悴，精神昏昧，髮白面皺，逮將不久。」說得真好，波斯匿王從孩童到老年，就是我們、小莎、母親一生的寫照。
佛陀知他用意，進一步開示生命不生不滅的本性。祂以恆河為喻來問大王，三歲、二十歲、到六十歲見到的恆河水有無變化？王答「宛然無異」，到了大王今年六十二歲，見此河水「亦無有異」。人有真如本性，不必自傷髮白面皺，身體的衰老是必然變化，無法停止，髮會變白，面有皺紋。人的真如本性，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何以見得有此本性？那是我們原本就具有的明心見性、靈明空寂，就像恆河的水性本自流動，人人皆具有的如來智慧德相，這是本來面目，只不過被肉身的無明所蒙昧，今生來世，貪生怕死，妄想停止時間，青春不老，捨本逐末。殊不知像佛陀說的，「汝面雖皺……性未曾皺，皺者為變，不皺非變。變者受滅，彼不變者，原無生滅。」有生就有滅，有生命就有變化趨向衰老，但是本性恆存，月缺月圓，初一與十五見到的月亮同樣是一個月亮，雲來月掩，目不見月，月依舊存在，見與不見，猶如生生死死中雲掩明月，但本性如月，恆久常存不變，有如恆河。
驀地我似有所悟，好像落水的小莎是佛陀，衰老而逝的母親是佛陀，他們不止啟示我生命之變與無常，還開示了愛的能力，無所住而生其心，每一種苦難與歡樂都是妙悟修持，不悲觀，不厭世，不退卻，六度波羅密多，登臨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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