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重慶南路進入武昌街,有家俄國人開的明星咖啡,他們還賣俄國西點,終年穿著黑褲白衫詩人周夢蝶的書攤就在那裡。再往前走是當年有名的排骨大王,那時去咖啡店喝咖啡很昂貴,大約要花剛進社會的年輕人一個月三分之一的薪水,如果再叫一份西點更為可觀。
我去武昌街都是去排骨大王吃酸菜排骨麵,那時沒有食料雞和食料豬,炸排骨的油鍋放在門邊,豬排在油鍋中散放的香味教人陶醉,我吃完了一大塊排骨,還把麵和湯統統吃光。
周夢蝶那時已經很有名,書攤前有一些人在看書,有些人在同他講話。周夢蝶是河南人跟我是同鄉,他鄉音很重,我有些懷疑那些跟他講話的人,是否都聽得懂他的話?
我從排骨大王出來,有時也會站在他的書攤前看一會書,如果白先勇的《現代文學》出刊了,我會多站一會,那時台灣經濟還沒有起飛,即是已經工作的年輕人,也不隨意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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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好朋友也是河南人,她常跟我講河南人很笨,河南話很難聽。我同意她的話,但是聽多了很煩,民國38年到台灣來,我還是小孩,如今已是大人,對河南博愛老家我仍深深懷念。
有天我從排骨大王出來,周夢蝶書攤沒人,穿著黑褲白衫的周夢蝶孤獨的坐在書攤旁邊一張小椅子上;我走過去自我介紹我也是河南人,和他是同鄉,就同他講起話來。
來台灣十多年了,周夢蝶的鄉音一點沒變,那濃濃的鄉音讓我不覺問他:「周先生,我們河南人是不是很笨?」
他想了一下,很認真的回答我:「我們河南人不是笨,我們河南人遲鈍。」
我說:「笨和遲鈍不同嗎?」
他正在思考怎麼跟我解釋,有人來買書我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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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換了工作就不去排骨大王吃排骨麵了,周夢蝶的書攤不知何時收了!再見到他是二十年後的事了。
星雲大師辦了一個《人間福報》,副刊編輯向我約稿,我寫一篇〈誰拆了我家的房子〉。訴說78年政府開放在台的大陸人,可以返鄉探親的悲痛。
周夢蝶看了請一個文友約我吃飯,那天我們去信義路的中心餐廳吃西餐。談了許多河南老家的事。我記不清周夢蝶說他哪一縣人(編按:淅川縣),只記得他說他們家鄉很窮,不出產主食,出產芝麻。
我聽過北方許多地方只產雜糧,不產米、麵之類的主食。我以為雜糧指的是高粱、玉米和小米,如果周夢蝶家鄉只產芝麻,那要怎麼過日子!
我們家鄉博愛縣有河南小江南之稱,出產大米、小麥還有竹子,竹子可以做竹器賣到外地,很有經濟價值。
周夢蝶住新店,有個文友黃月琴住他附近,很照顧他。月琴愛寫作,周夢蝶文藝界的朋友她差不多都認識,周夢蝶有事去台北會請月琴陪同,我們常一起吃飯。
周夢蝶吃東西簡單,一碗開陽煨麵、幾個小籠包,或者兩碗小米稀,兩個韭菜盒子就吃得很喜歡。他送我兩本詩集,我不懂詩,加上河南人口拙,連幾句讚美的話也忘了說。
我送了他一本九歌出的書,《我帶你遊山玩水》,扉頁上寫著夢蝶鄉兄賜教。他看完了有次一起吃飯,他帶著我的書,書中夾了一支筆,大概是想給我一些指點。對我說我書中說徐文長懂鳥語,彷彿另有其人,他聲音低我沒聽清楚,立即率直的說:「我小時候大人講故事,說徐文長懂鳥語就寫了,我不知道對不對;我小時候正逢中日抗戰,跟大人東奔西逃,我沒有讀什麼書。」
周夢蝶也是直話直說的河南人,聽了我的話無言相對,他把筆放在書中,把書合起來放進他的包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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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周夢蝶,文友中我還認識瘂弦和歸人兩個河南人,我覺得三個人的名字都好,都很有中原文化之氣。
瘂弦最會講話,不僅國語說得好,連河南話也好聽。他見了我喜歡喊我老鄉,對我說:「咱們的開封話絕對比北京話好聽!」
我說:「你不是開封人,怎麼會說那麼好聽的開封話?」
瘂弦說:「我去大陸回老家都坐河南航空,空中小姐都說開封話,我跟空中小姐學的。」
瘂弦的聰明和語言天分令人佩服!八年對日抗戰時在重慶開同鄉會,兩個河南人見了面有句很有名的話:「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到了瘂弦口中變成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口袋沒有錢,俺也沒有關餉。」更為動人。
瘂弦編《聯副》向我約稿,他說:「老鄉,你好好寫,我替你的作品提供園地,負責把關。」
瘂弦是我見過最會講話的河南人!六四天安門事變時他說:「我們河南人真好!連趙紫陽都好!」令我感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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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琴家有土地,院子大有好幾棵很大的桐花樹,還有一個長長的令人羨慕的爾雅書房,裡面有許多爾雅出版社的書,和一些詩人、作家送給她的作品。月琴說:「冬天天冷的時候我喜歡生個爐火,在這裡看書,或者寫作,有時也會請幾個朋友來喝茶聊天。」
凡到過月琴家的人沒有不喜歡的,她在她家的土地上開闢了一個菜園,種了許多有機蔬菜,她熱情好客常常請大家去她家吃飯。我們怕麻煩她,她說:「菜園裡有青菜,炒幾個菜,煮鍋湯一點也不麻煩。」
月琴哥哥有車,我和隱地初去她家,她都請她哥哥接送我們。詩人商禽也住她家不遠,我們初次見面他送了一本他的英文對照詩集給我。
月琴喜歡請一些愛寫詩的年輕人來她家吃飯,這些年輕人都是周夢蝶的粉絲,他們坐在周夢蝶的身邊,也不與我們講話。
大概周夢蝶九十歲生日,我在電視上看到他和馬英九總統,他低著頭坐在一張椅子上,馬總統坐在他對面,親切的問他的飲食起居。
周夢蝶偶爾微笑,一直沒有講話,馬總統見他不講話,把雙手放在他的膝上。我看了不覺微笑心中想:「在台灣大概只有這兩個人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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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講話的周夢蝶,有時大家一起吃飯,如果有酒,他會喝點酒。有次不知他是否喝多了酒,說了一段很長的話。
「以前我常去南海路教師會館,我去了總是叫一杯咖啡,有個女士也常去那裡。好像知道我是誰,偶爾會同我點點頭,我也點頭回禮。大概看我每次叫咖啡,有天她端了杯果汁放在我桌上,我看著那杯果汁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如果我喝了那杯果汁,以後見到一定得講話,很麻煩!如果不喝還給她,不太禮貌!想了很久決定把果汁還給她,對她說:『謝謝,我不喝果汁。』以後教師會館也沒有再去了。」
因為沒有聽過周夢蝶講這麼多的話,大家一時不知如何反應,他鄉音重不知他說的大家聽懂了沒有?我雖聽懂了,但是不敢問這個可愛的小故事有沒有寫在他的詩中。
周夢蝶九十四歲離開人世,以他的自律、自愛,大家都以為他會活到一百。他以一生的孤獨留給世人那麼多好詩,在追悼會上大家依依不捨的說:「以後不會再有周夢蝶這樣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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