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小徑上,一少婦提著桶水,施施而行。
繡履一步步印在地上,青蓮色裙褶微微擺盪。那桶中水近乎全滿,卻未曾濺出一滴。
雲寄塵愣著臉看了一陣,見人走遠了,提氣行了一段跟上後,止步觀望。如此反覆數次。
少婦走至岔路口,一個拐彎,人影閃逝。揀的並不是往村裡那條路。
雲寄塵沒多想,拔身便追,片刻趕至後,眼前路上卻是連個影兒也沒有。
正奇怪著,身後冷冰冰的話音傳來:「此路走到底可是亂葬崗,這位貴客,回頭是岸啊。」
雲寄塵可以感應到脖梗後附著的眼神和爬行在他脊梁柱上的殺意。如同泅泳者終身識得水性,一度涉足江湖者也忘不了臨敵時的本能。
聽聲音,應是距離只在十步之內,只要能……
本該聚精會神的時刻,雲寄塵卻不合時宜的想起了「回首已是百年身」,並在這不由自主的走神中,毫無防備的轉過身去。坦然得像是赴死。
「你!」少婦在震驚中只吐出了這麼一字,血色從她面上迅速撤退,徒留教人不知所措的空白。雲寄塵只是直視著她,見她仍擺著應敵的把式,防得密不透風。眼角餘光卻瞥見,她腳邊木桶的水被她周身紊亂的氣息激得四溢。
「是我。」在相顧無言中,雲寄塵確認。
鄉關
少婦緩步回村,一如往常般悠然,只是臉上多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她身後,還多了一個鶉衣百結的男人,提著桶水,不緊不慢的跟著。
走了一會子,少婦步向一戶,推開虛掩的柴門,邁了進去,一面說:「水放廚房。」一手虛指點著位置。
雲寄塵沒應聲,照辦了。
●
婦人還立在屋裡靜靜思量,一個身影走出來道:「娘,您找女兒?」
見婦人神色怪異,那少女一時有些緊張,四下望了望。
「夢棠,棠兒……」婦人心不在焉的喊著女兒的名字,見女兒滿臉狐疑的看著她,卻又打住話頭。
夢棠疑慮更甚,忽見一個人從廚房那冒出,忙跑去抄了扁擔在手,如臨大敵。
「別、別……」婦人一邊伸手阻止她,一邊語無倫次的說:「妳爹……」
夢棠見那人逐漸逼近,自己手上的扁擔又給母親牢牢抓著,心裡頓時也沒了主意。
雲寄塵踏入廳中時見到的就是這副母女僵持的怪樣子。
三人面面相覷,還是少婦先指著女兒開口道:「這是棠兒。」又對女兒道:「棠兒,這是妳爹。」
雲夢棠驚愕的看了雲寄塵一眼,抖著嘴唇開口欲說些什麼,最後到底沒有說,突兀的輕點個頭權充招呼。
雲寄塵微微頷首,同樣是一語不發。
少婦不得不圓著場子道:「棠兒還記得吧,五歲那時見過的。」
雲夢棠點頭,心下卻是一片茫然。爹留給她的印象,無非左鄰右舍背著她的竊竊私語、指指戳戳,還有娘親十幾年來的諱莫如深。雖然自己也曾遙想他的樣子,真出現在面前,反倒怯了。
三人相對無語了一陣,還是少婦先發話。
「噯,只顧著說話,都忘了做飯,你們多年未見了,敘一敘!」少婦一面說著,人已走了出去。
雲夢棠覷了雲寄塵一眼,忙道:「您裡面坐,我給您倒茶去。」這般對付過去。
雲寄塵坐在廳中,看著壁上掛著的先考先妣畫像。他以前心頭有事總來這對他們默禱。而旁邊,就是他自己的。他的像筆法粗劣,似是不入流的畫師為餬口而作,此外裝裱拙劣,紙張已然泛黃,間有零星斑點,猛一看要誤以為是年代更為久遠的先人。
正暗自皺眉,雲夢棠捧盞而來,恭恭敬敬的遞給他:「您請用。」
等他接過後,雲夢棠對他交代了句:「我去替娘剝豆莢。」是烹茶時已想好的說詞,說來不慌不忙。藉著這個由頭,她避了出去。
雲寄塵吸了口茶湯,看著手中的茶盅,緩緩理著心思。
茶碗裡多是碎茶葉末子,茶梗子看上去又比茶葉多,喝來倒也有種精神勁。再怎麼樣也強勝過去喝的,恆常不淨的水。那段黑獄日子裡,縱有薄茶,也夾著一股子霉味。
雲寄塵兀自默坐,外頭的動靜卻是一點不漏的流進耳裡,先是家中女眷自操井臼的聲響,有著家常的親切,偶爾夾雜著母女間的叮嚀囑咐,默契十足的,接著,出現了陌生的人聲。
「恪兒來啦。」是妻的招呼聲。
「伯母,對不住,這幾日事情多,沒能來給您搭把手。」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噯,說什麼呢,平日勞煩你夠多了,又不是賣給咱家做長工,難為你三天兩頭跑來。」
「伯母這麼說就太見外了。」男子回答。
「你也夠忙的,別整日往這跑,有空也出去外頭走走,鬆快鬆快。」
「我就喜歡來您這兒,賓至如歸。」
「瞧你這張嘴,就會說話。」
「伯母,師父回來的日子也就這幾天了,你看咱是不是打些酒,給他老人家接風?」男子商量道。
「早備下了。」
「恪哥,今個兒怎麼這麼早?」女兒問道。
「連著幾日挑燈,再不放人,兄弟們鐵打的身子也要熬壞。」
「出案子?」女兒訝然道。
「上頭說幾日前京裡監獄跑了一號要犯,要我們也跟著警醒些,可皇城那的旨意有些語焉不詳,兄弟們琢磨幾日也沒主意,可惜師父不在,要在,他準有說法。」男子說。
「藏也總不至於藏到這裡,你們官家就愛大驚小怪。」
「公門做事就是如此,十分的事,倒有三分在應卯。」
男子還要再說些什麼,卻給打斷了。
「棠兒,別顧著說話,去準備準備,好上桌了!」雲寄塵聽妻的聲音在廚房喊道。
沒多久,女兒踏進廳來,客氣的說:「吃飯了,您請吧。」
●
午飯擺在院子裡,老樹蔭下。
桌子已不是那張,椅凳也是七拼八湊的高矮不一,雲寄塵落坐時,椅腳晃磕一下,他微一發力,把椅子四平八穩的釘在地上。
見他坐妥,餘人方才依次入席。
陌生男客年約二十餘歲,貌甚恭謹,見了他,敬慎的稱呼了句:「世伯。」然後自報家門:「晚生姜恪。」
雲寄塵當作是女兒已有提點,頷首回應後,沒多說話。
妻卻壓低聲音道:「這是潘二哥的孩子,恪兒。」
雲寄塵看了年輕人一眼,目光如電。
迎著他的眼神卻是坦然的。
妻繼續道:「潘二嫂子六年前過去了,她娘家人把孩子接去,讓恪兒娘舅收養。」
姜恪低下頭,不知是默認,還是迴避他。
雲寄塵心中五味雜陳,卻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說:「吃飯吧。」
他那樣的尋常人家本無「食不言」的庭訓家規,飯桌上的靜默實是主人個性使然。他沒開口,其他人更不好說話,只能各自咀嚼盤中飧。
這還是雲寄塵多年來第一次吃上熱飯菜,卻沒什麼胃口。十多年前他曾有機會吃上一頓更豐盛的,當時卻食不下嚥,並從此對吃失了興致。
滯悶的空氣裡除了碗盞瑣碎的聲響,還有屋脊下引人注目的乳燕啼鳴。
雲寄塵見幾張鳥喙爭相伸出巢外叫著、索著吃食,又是心緒煩亂。
與妻女離別時,棠兒的稚弱身影一直印在他心中,不知她是否曾像燕子這般嬌啼著要尋他?他看了看雲夢棠,試著將她與三歲時的樣子接續起來,卻是徒勞。
正胡思亂想,突然聽見了嬰孩的啼哭聲,他回了神,再仔細聽,確實是小兒啼哭,而且還是從自家房裡傳來的。
面前眾人神色讓他覺得有些蹊蹺,而妻似乎打算要離席,女兒卻突然站起來道:「我去吧,娘。」轉頭對雲寄塵解釋道:「王家嫂嫂替陳大戶幫傭,孩子我們幫著帶幾日。」說完,起身進房。
各人又吃起飯來,可是都有些心不在焉,雲寄塵看姜恪魂不守舍的拿筷子撥著碗中,卻許久未進一口。故意輕咳一聲,果然見他回神後忙不迭的夾菜掩飾過去。
雲寄塵可以聽到女兒在廂房中哄孩子,那聲音帶著笑意,親熱得令他起疑。
「毛弟乖,不哭不哭。」
女兒一邊哄一邊哼曲子,等大夥都要吃飽了才回到桌邊,匆匆扒了幾口飯,應景了事。
收拾過後,各人就散了,自去忙碌。他們這樣的小戶,只怕忙不完,不怕無事忙。
雲寄塵又回到廳中。這屋子一時之間像是多出了許多祕密,藏匿在各個房間角落,影影綽綽,陰魂不散。
廚房裡是妻抹洗盤盞的聲音,熟練而迅速。再遠些,是柴房裡姜恪有意壓低的說話聲,與他對話的,自然是女兒。
兩人說不到兩句,姜恪突然劈起柴來。那下斧的破風之勢,足以遮蓋住話音。
可是,那擋不住雲寄塵內力加持的耳聞,和為人父者的關切。
「你日後要來,可別穿著一身公服。」雲夢棠說:「娘說我爹生平最恨官府中人的衙門氣。」
「我連個鳥吏鱉官都稱不上,只不過是個公門打雜的差役。」姜恪苦笑道:「真要說官府之害,我體會的不會比較少。」
「嗐,你是怪他沒給你好臉色?」雲夢棠說:「他離家多年,回來見了我和娘,也是這樣淡淡的,不是衝你而來的。」
「豈敢,對你們一家我只有感激的份。」姜恪感慨道:「尤其是世伯,我實是腆顏見他。」
「日後把話說開也就沒事,」雲夢棠說:「至不濟也還有我,他總不會不認我吧?」
「希望別走到那步田地才好。」姜恪沉吟道:「方才吃飯,你為何……」
一陣沉默。
好半晌雲夢棠才開口:「我也不明白自己當時是怎麼了,只想把事情遮蓋過去。也罷,事緩則圓,走一步是一步了。」
姜恪肅然道:「拖延終不是個正理,任誰也不會把孩子寄在別人家十天半月的。」
雲夢棠回道:「這幾天此事還是少提吧,免得說溜了嘴。我再去看看毛弟。這些柴火也夠了,你歇會兒。」
雲寄塵聽到雲夢棠的腳步離開之聲,險些坐不住。雲山霧罩的猜了半天,想問個明白又不知從何啟口。
真要問又該找誰去?將孩子拉拔成人的妻?在�#21313;|陰影下長成的女兒?昔日故人之子?
他自恨起不該聽壁腳,然而疑問一旦在心中植下發芽,就很難連根拔起。雲寄塵在廳中久坐,這中間女兒進來續上茶水,他只閉目裝作假寐的樣子,權作不知。
近黃昏時,妻來找他,說已將房間收拾妥當,讓他去看看,有沒有短什麼缺什麼,趁天黑前好找出添置。
雲寄塵去了,一切看來布置得宜、乾淨,卻是客房。
心中暗嘆一口氣,分不清是什麼滋味。只心下自道還有一處容身,足堪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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