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6日 星期四

反抗的閱讀/不存在的禁制,與到處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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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26 第266期 | 訂閱/退訂 | 看歷史報份
雜誌文摘 反抗的閱讀/不存在的禁制,與到處存在的……
零點.零時.複數人
 
 
反抗的閱讀/不存在的禁制,與到處存在的……
文.朱宥勳
起初,我們天真地以為,所謂「控制」是有人在地上畫了個圈,然後不允許你跨出去。

然而,讀過《我是世界最大黨:誰在統治及如何統治中國》之後,「控制」這個概念或許會在我們心中產生完全不同的圖像。在這本善於剪裁故事與訪問,批判與諷刺手法精巧的書裡,作家為我們描述出一個無所不在的「中國共產黨」形象:在一開頭,它就描述了一個外國人爭取拓展中國商務的宴會場景,卻一開始就搞錯了誰才是掌權者的故事;數章之後,它又以中南海園林建築「影壁」為喻,這兩個段落都暗示了中國共產黨的統治本質——它是一股強大然而不可見的力量。

我特別感興趣的,當然是〈藝術與文化〉一章。特別是在日前的服貿爭議中,台灣持反對立場的廣義「文化人」,幾乎都將中國對藝術與文化的審查、箝制列為重點。然而,實際上的審查、箝制到底是如何進行?正如《祕密讀者》四月號評論〈恐懼的遠因〉指出,我們對中國的恐懼其實並非基於對實際情況的了解。此章或許可提供一些案例。在討論到《色戒》放映後,湯唯突然遭懲罰的案例時,作者引述了一位受訪者的說法,當黨決定制裁某人時:「不會提出任何合法、公開的文件,也不會有正式的程序或審訊..沒人知道標準或限制在哪裡。」因此,有時貌似激進的作品安然無事,意識形態「安全」的作品反而在某些小節上被找茬。身為創作者,我對此段描述感到極深的恐懼,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如果國家清楚標示「什麼不能碰」,那即便懲罰再嚴厲,我們還是有機會在不碰觸界線的情況下做點自己想做的;但如果這個標示不存在,那就是說,你必須自己判斷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他們並不在地上畫出一個圈,那太落伍、太明目張膽了。他們會說,從來不存在那樣一個圈啊,你哪裡都可以去。只是,有的時候,地上會有個陷坑,有顆地雷,你要自己小心。

而所有具生存本能和基本理智的人,就會立刻知道唯一安全的做法:一步也不要走動,然後祈禱他們採用的地雷不是會在地底移動的新品種。

他們在每個人的心理植入哨站,並讓我們自己監視自己。於是,我們看到了張藝謀慘不忍睹的證言。當「領導」介入他的作品,要求修改時,他的說法恐怕連自己都覺得牽強:「領導也是人,我們不看領導是領導,我們看他是一個人,他從觀眾的角度發表的這個意見,是不是也能代表相當多的一部分人的看法?」他當然不會公開自問,為什麼有些觀眾比另一些觀眾更有資格影響創作者?而一個輕易被觀眾影響的創作者,其創作還有多少價值?即便在被訪談的當下,那座哨站都從創作者的眼神深處折射探照燈的光束。然後,我想到那些不願屈從,還繼續在那個國度中與國家游擊對抗、或根本已被放逐的藝術創作者們,想到他們連揣度陷阱也不屑,大踏步前進的樣子。

我無端想起不知道在哪裡讀過的宣導文字:在一片土地上面部署地雷,只需幾個小時,而排除它們,卻要花上好幾年。而我不能確定的是,我們是、抑或不是,和他們站在同一片相互連結的原野上?

朱宥勳
一九八八年生,清大台文所碩士。現為書評刊物《祕密讀者》編輯團隊成員、高中實習老師、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著有小說集《誤遞》、《堊觀》,評論集《學校不敢教的小說》。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六月號356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零點.零時.複數人
文.莊瑞琳
世界永遠是沙漠,需要新生者使它重新開始。
——《政治的承諾》,漢娜.鄂蘭

行政院暴力驅離事件的當天晚上,我第一次來到立法院占領現場。這裡是台灣的Ground Zero。這裡不是遭受原子彈或恐怖份子攻擊,而是台灣社會的公民內爆,頓時象徵國家立法權機構的四周街道,像是戰爭狀態的野地,到處有人坐著、躺著,到處也看得見傷痕;有占領立法院、行政院時推擠的瘀傷,但更多是集體的、心靈的、意識的傷。我眼裡所見的,不只是反服貿,而是這個看似沒有流亡的流亡之島,正在反抗上個世紀沒解決的內戰,於政治上已殘留兩、三個世代的虛無與壓抑狀態。這裡要占領的是政治,要重建的是長期不被承認甚至自我否認的政治廢墟。

我靜默地繞街而行,三月下旬夜落的寒意與人潮的悶熱彼此平衡,我經過中山南路轉到濟南路,然後聽到中研院台史所吳叡人老師演講的聲音,他正在批判行政院長江宜樺如何違背了政治學教授江宜樺,然後他開始講解漢娜.鄂蘭在《人的處境》(The Human Condition)當中提到的,關於人類生命的三種活動:勞動(labor)、工作(work)與行動(action)。人勞動是為了生理的活,人工作是為了現世性的活,但人行動是為了歷史。鄂蘭解釋,「行動」就是政治的生活,是人與人之間唯一不用靠任何具體物件的活動,它所關切的是小寫的複數的人(men),而不是哲學或神學的大寫的人(Man)。政治的難度就在於,複數的人不是單一個人的複製與繁衍,我們唯一相同的是,沒有人的生命完全相同。所以,這樣複數的人,要如何「行動」?這是鄂蘭要給政治學如同神學與哲學的高度。

我聽著吳叡人老師用鄂蘭的「行動」,鼓舞處在「行政院後」的公民。複數的人皆安靜地坐在馬路上聽講,或倚著兩旁的路樹與圍牆,我也找了一個剛剛有人起身離去的塑膠墊坐下,加入這些複數的人。一九五八年的鄂蘭理論被街頭的麥克風擴大,完全不用醞釀劇本就能直接登場演出,這不是偶然,因為一直在凝視二十世紀前半與冷戰時代的鄂蘭,所分析的無國籍之人的痛苦,現代世界的荒漠化,都仍適用於還在被迫當冷戰活化石的台灣人。無論何時來此的「台灣人」,一九四九年後,如同二戰後的德國,「留下了一個廢墟中的國家,一個感到自己墜入歷史上『零點』的民族」,然而即便我們有共同的命運,在政治意識上卻始終沒能成為同一個「民族」,因為我們的政治還在零點,我們的歷史還在零時。在二戰後出現的分裂國家中,台灣是至今唯一不被國際社群承認的,我們的國籍是一樁懸案,在國際政治上,我們是聚居的無國籍之人。

我們的政治至今仍是戰爭的延長。但政治逐漸被壓抑、切割,我們在維持現狀與政治、經濟分離的主張中,逐步逃避政治的痛苦,直到我們甚至覺得沒有了痛苦。我們正是鄂蘭在《政治的承諾》結尾所說的,不會痛苦的「沙漠居民」。透過心理學式的機轉與極權主義運動,即便是荒漠中的人都會忘了自己置身荒漠,主動放棄尋找綠洲的熱情與勇氣,甚至以適應荒漠為榮。所以,在運動發生之前,事實上是立法院已經荒漠化了,徒具民主外貌的政治與政黨,終究無法遮掩荒漠化的事實(遮掩不了,就用極權三十秒)。

於是在夜空下流蕩的鄂蘭思想,開始讓我明白,這場運動真正的成果,也許是在恢復我們的痛苦,重新擁有忍受痛苦的德性,正視「沙漠居民」的政治難題。正視了痛苦,代表我們承認荒漠給的困難,代表我們有可能要承擔改變荒漠的責任。於是你看,複數的人都趕來了,在那一晚他們聆聽鄂蘭的沉默中,我聽到被期待封存的歷史時鐘又開始艱困地擺動,我看到痛苦重新爬上了人們的神情。因為我們有了民主,卻還沒有面對真正的歷史任務,所以複數人的政治,首先正是從接受自己痛苦的表情開始。零點,零時,不是因這場運動才有的廢墟,是因為用別的布幕遮掩的緣故,複數人所做的,只是上前把布幕扯下。

鄂蘭曾經區分,人工作是為了讓世界恆定,因為人終將一死,但人行動,是為了不朽,為了歷史。兩岸服務貿易協定所代表的正是現世的恆定,希望經濟能繼續運轉,但人們卻回應以政治的行動,這已是在歷史的層次上進行反抗。顯然在這個荒漠的島上,願意想像綠洲的人仍舊存在,追求的不是不死,而是新生。雖然荒蕪的風仍舊會毫不留情地穿過你我之間吧。

莊瑞琳
二○○二年進入新新聞出版部為編輯生涯的起點,曾任自由時報高雄市記者、誠品報告編輯、時報版權專員、時報人文科學線主編,二○一一年成立衛城出版,期待自己在翻譯書與本地原創作品上,都能繼續遇到精采的作者與書。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六月號356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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