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永遠是沙漠,需要新生者使它重新開始。
——《政治的承諾》,漢娜.鄂蘭
行政院暴力驅離事件的當天晚上,我第一次來到立法院占領現場。這裡是台灣的Ground Zero。這裡不是遭受原子彈或恐怖份子攻擊,而是台灣社會的公民內爆,頓時象徵國家立法權機構的四周街道,像是戰爭狀態的野地,到處有人坐著、躺著,到處也看得見傷痕;有占領立法院、行政院時推擠的瘀傷,但更多是集體的、心靈的、意識的傷。我眼裡所見的,不只是反服貿,而是這個看似沒有流亡的流亡之島,正在反抗上個世紀沒解決的內戰,於政治上已殘留兩、三個世代的虛無與壓抑狀態。這裡要占領的是政治,要重建的是長期不被承認甚至自我否認的政治廢墟。
我靜默地繞街而行,三月下旬夜落的寒意與人潮的悶熱彼此平衡,我經過中山南路轉到濟南路,然後聽到中研院台史所吳叡人老師演講的聲音,他正在批判行政院長江宜樺如何違背了政治學教授江宜樺,然後他開始講解漢娜.鄂蘭在《人的處境》(The Human Condition)當中提到的,關於人類生命的三種活動:勞動(labor)、工作(work)與行動(action)。人勞動是為了生理的活,人工作是為了現世性的活,但人行動是為了歷史。鄂蘭解釋,「行動」就是政治的生活,是人與人之間唯一不用靠任何具體物件的活動,它所關切的是小寫的複數的人(men),而不是哲學或神學的大寫的人(Man)。政治的難度就在於,複數的人不是單一個人的複製與繁衍,我們唯一相同的是,沒有人的生命完全相同。所以,這樣複數的人,要如何「行動」?這是鄂蘭要給政治學如同神學與哲學的高度。
我聽著吳叡人老師用鄂蘭的「行動」,鼓舞處在「行政院後」的公民。複數的人皆安靜地坐在馬路上聽講,或倚著兩旁的路樹與圍牆,我也找了一個剛剛有人起身離去的塑膠墊坐下,加入這些複數的人。一九五八年的鄂蘭理論被街頭的麥克風擴大,完全不用醞釀劇本就能直接登場演出,這不是偶然,因為一直在凝視二十世紀前半與冷戰時代的鄂蘭,所分析的無國籍之人的痛苦,現代世界的荒漠化,都仍適用於還在被迫當冷戰活化石的台灣人。無論何時來此的「台灣人」,一九四九年後,如同二戰後的德國,「留下了一個廢墟中的國家,一個感到自己墜入歷史上『零點』的民族」,然而即便我們有共同的命運,在政治意識上卻始終沒能成為同一個「民族」,因為我們的政治還在零點,我們的歷史還在零時。在二戰後出現的分裂國家中,台灣是至今唯一不被國際社群承認的,我們的國籍是一樁懸案,在國際政治上,我們是聚居的無國籍之人。
我們的政治至今仍是戰爭的延長。但政治逐漸被壓抑、切割,我們在維持現狀與政治、經濟分離的主張中,逐步逃避政治的痛苦,直到我們甚至覺得沒有了痛苦。我們正是鄂蘭在《政治的承諾》結尾所說的,不會痛苦的「沙漠居民」。透過心理學式的機轉與極權主義運動,即便是荒漠中的人都會忘了自己置身荒漠,主動放棄尋找綠洲的熱情與勇氣,甚至以適應荒漠為榮。所以,在運動發生之前,事實上是立法院已經荒漠化了,徒具民主外貌的政治與政黨,終究無法遮掩荒漠化的事實(遮掩不了,就用極權三十秒)。
於是在夜空下流蕩的鄂蘭思想,開始讓我明白,這場運動真正的成果,也許是在恢復我們的痛苦,重新擁有忍受痛苦的德性,正視「沙漠居民」的政治難題。正視了痛苦,代表我們承認荒漠給的困難,代表我們有可能要承擔改變荒漠的責任。於是你看,複數的人都趕來了,在那一晚他們聆聽鄂蘭的沉默中,我聽到被期待封存的歷史時鐘又開始艱困地擺動,我看到痛苦重新爬上了人們的神情。因為我們有了民主,卻還沒有面對真正的歷史任務,所以複數人的政治,首先正是從接受自己痛苦的表情開始。零點,零時,不是因這場運動才有的廢墟,是因為用別的布幕遮掩的緣故,複數人所做的,只是上前把布幕扯下。
鄂蘭曾經區分,人工作是為了讓世界恆定,因為人終將一死,但人行動,是為了不朽,為了歷史。兩岸服務貿易協定所代表的正是現世的恆定,希望經濟能繼續運轉,但人們卻回應以政治的行動,這已是在歷史的層次上進行反抗。顯然在這個荒漠的島上,願意想像綠洲的人仍舊存在,追求的不是不死,而是新生。雖然荒蕪的風仍舊會毫不留情地穿過你我之間吧。
莊瑞琳
二○○二年進入新新聞出版部為編輯生涯的起點,曾任自由時報高雄市記者、誠品報告編輯、時報版權專員、時報人文科學線主編,二○一一年成立衛城出版,期待自己在翻譯書與本地原創作品上,都能繼續遇到精采的作者與書。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六月號356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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