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之女(全新翻譯) 若非猝逝,他必定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主席佩爾•韋斯特伯格(Per Wästberg) 1962年讀賣文學獎得獎作品 1964年坎城影展評審團獎得獎電影原著小說 1967年法國最佳外語文學獎得獎作品 •讓日本已故知名作家大佛次郎、小說家三島由紀夫為之讚嘆驚豔 •舉世公認的日本前衛文學代表作家、芥川獎得主──安部公房經典作品全新翻譯 •作家/著名翻譯家邱振瑞專文導讀 ※ ※ ※ 導讀 那高貴的異端/作家.著名翻譯家 邱振瑞 安部公房(一九二四∼一九九三)的小說向來以前衛、晦澀、深奧和抽象概念的構思著稱。在他的作品中,事件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幾乎是架空出來的,人物多半沒有具體姓名,乍看下情節有些怪誕突兀,當你鼓起勇氣試圖往下讀,他卻倏然在你面前撒落漫天的迷霧和沙塵,這似乎給他的讀者和研究者帶來困難。然而,對某些人而言,這種晦澀卻是不可思議的,又充滿奇妙的魅力,它可以激發研究和工作,亦可增加閱讀的趣味。雖然有些晦澀需要歷經艱苦努力才能揭示出來,但破譯出其精神特有的複雜性即是最大的回饋。從這個意義上說,為了充分探析安部公房的文學底蘊,或許有必要把他與同世代的作家三島由紀夫的生涯稍加對照,因為從他們迥然而異的文學風格,我們可以更理解二戰前後日本知識人的精神危機和內在生活。他們在小說呈現出來的愛憎與惶惑不安,都與那個翻天覆地的時代緊密相連著。 以世界文壇的知名度而言,在日本作家中,以三島由紀夫與安部公房的作品(《沙丘之女》、《別人的臉》、《燃盡的地圖》、《第四冰河時期》、《朋友》、《幽靈在此》,有俄語版、捷克語版、羅馬尼亞語版、丹麥語版、比利時語版、芬蘭語版、英語版、墨西哥語版、法語版、德語版、義大利語版、葡萄牙語版等)獲得最多國外讀者的閱讀。他們兩人都曾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二戰前,三島進入了學習院的初、高等科就讀,之後考上東京帝國大學法律系;安部的生活道路卻轉折得多,父親奔赴當時日本的殖民地「滿洲國」的奉天(今中國東北瀋陽市)當執業醫師,基於這個家庭因素,安部就讀該地的小、中學,高中時期才回到東京。是年冬天,他患了肺結核休學,一九四○年回到奉天的自家休養。一九四二年四月,他的病情已恢復過來,因此返回東京。一九四三年十月,他考上了東京帝國大學醫學系,這時日本可能戰敗的消息甚囂塵上,他出於某種莫名的情感召喚,偽造了「重度肺結核」的診斷書,以此病由返回奉天的家裡。一九四五年,日本和滿洲兩地爆發了嚴重的傷寒。翌年,蘇聯軍隊入侵了中國東北,並接管所有的醫院,其父親遵從命令製作傷寒的疫苗,不幸受到感染而過世。之後,來了國民黨政府,整個體制改弦易張,但旋即又被八路軍擊退,短短兩三個月內,政策和市容為之改變。這些無疑給安部造成巨大的衝擊。同樣地,三島在入伍前的體檢,由於軍醫的誤診,認為他疑似患有肺結核,得以免除兵役。同年十月,三島的妹妹美津子罹染傷寒死亡。簡單地說,這兩個同世代的作家,三島在「內地」接受傳統教育,安部在「外地」度過青少年時期,但是他們有個共同點:兩人都經歷過「日本帝國的崩解」與時代疾病的威脅,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震盪。而在文學道路上,三島於日本傳統文學中大放異彩,安部則堅決地站在「異端」(反傳統)立場上,持續思索故鄉存在的定義和被荒漠化的靈魂。可以看出,在安部的生命裡,他自始至終直視「做為場所的悲哀」(Realms of Memory)的困境。順便一提,阿爾及利亞出身的法國作家卡謬的《異鄉人》、前總統李登輝在司馬遼太郎《台灣紀行》的篇末對談,皆為絕佳的例證。換言之,滿洲這個空間上的場域,既是真切的實在,同時還包含場所、位置和身分的認同,卻由於政權的更替,又把它丟入流變的漩渦中,致使日本移民者不知何去何從。而這個二律背反的問題,又成為安部的精神原鄉,從文學上的啟蒙,到小說的場景描繪,都圍繞著滿洲的經驗。 正如他在創作經驗談中提及的:「……滿洲的冬天嚴寒,儘管到了午休時間,同學們仍很少到教室外面走動。我讀完數天前剛買的《愛倫.坡短篇小說集》,把故事內容口述給同學聽,他們大為讚賞。坦白說,我不但擅自加料,還編造了許多情節,而這卻意外地催生出我向壁虛構的才能……。」此外,他在《道路盡頭的路標》描寫的就是「我」與「故鄉」的關係的反思。他這樣寫道:「我的確存在於這個世界。我在忍耐周遭的圍逼,又像物體般存在著。可是故鄉的存在,以及這種存在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呢?」這個投給讀者的詰問,其背景即是他深切生活過的滿洲。而出現在《道路盡頭的路標》的「我」,以及長篇小說《野獸們尋找故鄉》中,通曉各國語言的中國籍高姓通訊口譯員(當時標榜五族共和),同樣被關入了土牢,這正道出日本戰敗、滿洲國解體後的混亂局面:日本移民不但沒有國籍,也無法通過立法保障自身財產與安全,連生活在滿洲的中國人也不例外。或許如同安部自述的那樣:「從本質上來說,我是個沒有故鄉的人,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使得我本能地憎惡故鄉的存在,總是不敢輕易對它做出定義。」的確,當滿洲國皇帝退位的同時,整個滿洲就土崩瓦解了。安部居住的城鎮每次遇到沙塵暴的侵襲,便陷入一片灰濛境地。他的隨筆集《沙漠般的思想》,經常提及「荒涼的土地」和「沙漠」,感嘆與日本的田園風景無緣,正是源於這樣的地理環境。他似乎在展示一種基本立場:所有界限都是人劃定出來的。縱然是在半沙漠和沒有界線的地方,終究只是人在自我設限而已。 隨著戰局的結束,安部這個清醒的漫遊者,於一九四六年十一月,被遣返回祖國日本。在那之後的三年間,他發表了幾部小說。此外,他久別的祖國和自己的文學生涯以及文壇亦出現重大的變化:日本國憲法正式實施。東京大審判做出了判決。椎名麟三《深夜的酒宴》、太宰治《斜陽》、田村泰次郎《肉體之門》、原民喜《夏之花》、大岡昇平《俘虜記》、島尾敏雄《在島嶼盡頭》、木下順二《夕鶴》等,都是這個時期的文學成果。翌年二月,安部在《近代文學》雜誌上,發表了小說《牆壁──S.卡爾瑪的犯行》,他就是以此作品獲頒第二十五屆芥川文學獎。同年六月,他加入了日本共產黨;十一月,在《新潮》文學月刊刊載中篇小說《闖入者》。從其文學思想來看,這時期確實較沒有出現早期以滿洲的沙漠為背景的描繪,而視域慢慢朝都市的「被封閉的空間」移動,這看似修辭學上的變化,其實仍是這種思想的延續。畢竟,這個曾經給予多達二十餘萬日本僑民希望又使之幻滅的城市──滿洲經驗,早已長驅直入到他的靈魂深處了。而《箱裡的男子》和《密會》以及《櫻花號方舟》所設置的場所與情節,幾乎全是在被封閉在某個空間裡,任憑故事的主角如何尋求脫困,最終只能回到茫然的原點。 沿著這個思想,我們就可更明白,在《沙丘之女》中,那名為了採集日本虎甲標本的學校教師,不慎跌陷在沙丘的圍困中,歷經多次的挫敗,終於逃出了生天,但最後他卻出於某種入魅(enchanted)的回音,選擇了留在把他重重圍困的沙丘,像被封堵出路那樣,繼續日常的生活。然而,這裡有個弔詭的插曲,就在安部發表這部作品的同時,他被日本共產黨開除了黨籍。理由是他與所屬該黨的「新日本文學會」的作家意見對立,尤其在小說《飢餓同盟》裡,顯露個人主義的傾向,並語帶嘲諷似地要與所屬的共同體訣別。事實上,安部的筆尖批判的不只共同體與個人衝突的問題,還包括了日本的政治體制。這部看似帶有推理色彩的《沙丘之女》,又多了些社會批判與政治寓意的縱深,經過這個轉折,我們或許可更真切看到其桀驁不馴的思想的姿態了。如果說,這些充滿前衛性的作品和劇本反映出安部的思想光芒,那麼《燃盡的地圖》就是其集大成之作了。在這部作品的場景中,同樣出現廣漠無垠的地理空間,同樣使人難以辨認方向,但其宏旨更具普遍性,他呈現的場域已超出滿洲國和日本國界,進而深刻指出人類在現代化社會裡的共同困境。當我們生活在自己不能成為自己的指路明燈的地方,你依靠的地圖又被燒毀,大概沒有比這惶惑不安更沉重的吧?現在,我們有機會走進安部的小說世界,只要你有足夠的勇氣和慧識,必定能找到輕安妙樂的出路。 ※ ※ ※ 內文選摘 沒有懲罰,逃亡也就沒有樂趣了。 第一章 1 八月的某一天,一個男人失蹤了。這個男人在休假時搭上火車,經過半天的時間抵達海邊,之後就下落不明了。家人雖然向警方申報了失蹤人口、請求協尋,也在報上刊登了尋人啟事,依然沒能把人給找回來。 當然,這年頭一兩個人失蹤算不上什麼大事。根據統計,每年都有好幾百起失蹤人口的申報案件,只是尋獲率實在低得可憐。一些謀殺案和意外事故總會留有明確的跡證,而綁架案的相關人士至少也能提供綁票的動機,唯獨失蹤案不屬於上述案別,極難掌握到線索。如果把這樣的失蹤稱為單純的逃亡,那麼大多數的失蹤似乎都符合這種單純逃亡的要件。 這個失蹤的男人,同樣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雖然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不過那一帶並沒有發現特徵相符的非自然死亡的遺體,況且他的職務內容並不涉及可能遭到綁架的機密,平常的言行舉止也不曾暗示自己計劃逃亡。 起初,所有人理所當然地猜想這男人應該是和外遇對象私奔了。等到從男人的妻子那裡打聽來他這趟出遊的目的是採集昆蟲後,承辦的公務員和他的同事們都覺得有些意外。如果說一個人特地把殺蟲瓶和捕蟲網帶去當做私奔的掩護,聽起來確實有些可笑。加上站務員也已經證實,的確看到一個做登山裝束的男人在S火車站下車,那人身上交叉斜背著像是畫具箱的木箱和水壺,而且只有單獨一人,沒有同行的旅伴。於是,大家原先的猜測也就不攻自破了。 有人接著提出了厭世輕生的推論。這個推論來自失蹤男人的一位對精神分析頗有研究的同事。那位同事認為,一個好端端的成年人,居然還熱衷於採集昆蟲這種沒有意義的事,足以證明他的精神狀態並不健全。但凡對採集昆蟲表現出異常熱愛的人,就算是個孩童,也多半具有戀母情結。這樣的孩子明明知道那些昆蟲的屍骸根本不會再逃跑了,卻還是要往上面扎滿大頭針,其實是透過這種舉動來填補自己情感欲望上的缺憾。連小孩都有這種傾向了,更不用說那些長大以後還無法停止這種行為的成年人,顯然症狀已經相當嚴重。那位同事又說,昆蟲採集者往往具有強烈的占有欲,或是極端的排他性,或是竊盜癖,或是性喜男色,這些傾向全都其來有自。而這些傾向的下一步,通常就是厭世輕生。事實上,聽說甚至有許多昆蟲迷真正感興趣的不是抓蟲,而是迷上了殺蟲瓶裡的氰化鉀,再也離不開這種毒物了。──對了,那個失蹤的男人從沒向我們透露過自己有這種嗜好,不就證明他也覺得這種興趣是見不得人的嗎? 不過,這番言之鑿鑿的推論,同樣因為沒能找到他的遺體而不了了之。 七年過去了,誰也不知道他失蹤的真相,最後只好根據《民法》第三十條,由法院宣告其死亡。 2 八月裡的一天下午,一個頭戴鼠灰色短簷遮陽帽的男人在S火車站下了車。他站在月台上,一身登山的裝束,褲腳塞進襪子裡,並把大木箱和水壺交叉斜掛在身上。 這附近並沒有值得登爬的山岳名勝,在票閘口收票的站務員不禁納悶地目送他離去。男人毫不猶豫地搭上停靠在火車站前的巴士,直接走到最後面的位置坐了下來。這輛巴士行駛的方向與山區完全相反。男人一路搭到了終點。下了車,眼前是一片崎嶇起伏的地形。低窪處是幾塊水田,每一塊的面積都不大,水田之間有一些略微隆起的小丘種著柿子樹,好似一座座零星分布的小島。男人邁步穿越村子,朝遠方白茫茫的海邊走去,景色逐漸荒涼。 走著走著,看不到民房了,放眼望去全是稀疏的松林。不知道什麼時候,地面已成了細沙地,沙子細得能牢牢沾附在腳底。乾枯的草叢在沙凹裡映著一叢叢影子,還有約莫一塊榻榻米大小的貧瘠茄子田突兀地夾於其間,可就是不見人影。但他知道,只要越過這片沙地,肯定就會到達自己想去的海邊了。 男人第一次停下了腳步,環顧四周的景色,用袖子抹掉臉上的汗珠。他慢慢打開木箱,從上蓋拿出捆在一起的幾根棍子組裝成一支捕蟲網後,再次邁開了步伐,沿途不時以網柄戳一戳草叢。海潮的氣息從沙地上蒸騰而起。 他已經走了很久,依然沒看見大海。或許是起伏不平的地面阻礙了視線,總覺得映入眼簾的景觀毫無變化。忽然間,視野一亮,眼前出現了一座小小的村落。那是一個極其平凡的窮村子,低矮的民房圍聚在一座高聳的消防瞭望塔四周,木板屋頂上壓滿了一顆顆小石塊。其中當然也有幾戶人家是以黑瓦覆頂,有的還包上了紅褐色的洋鐵皮。鐵皮屋位在村裡唯一的十字路口,看起來像是漁會附設的活動中心。 再往前去,應該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大海和沙丘了。這座村子比他原先以為的還要大,地面幾乎都是白色的乾沙,偶爾才看得到幾小處泥地,不過倒還能種上花生和地瓜,在海風中摻著家畜的氣味。道路以沙子和黏土鋪設而成,堅固的程度不亞於灰泥路面,路邊的白色小山則是貝殼的碎片堆砌而成的。 男人順著這條路往前走。見到他經過,村裡的人個個都停下了動作,不管是在漁會前方空地上嬉戲的孩童,還是坐在歪斜的簷廊上補漁網的老人家,抑或是湊在村裡僅有的一家雜貨店門口、髮量稀疏的女人們,無不面帶狐疑地望向他。男人完全不在意這些異樣的眼光,他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沙子和蟲子上。 然而,出乎他預期的不單是村子的大小,還有眼下這條路竟然開始出現上坡。既然路的盡頭是大海,照理說應該是下坡才對,難道他把地圖看錯了嗎?他叫住一個路過的年輕女孩想打聽,怎知那女孩慌張地別開了視線,佯裝沒聽到他的叫喚,就這麼錯身而去了。不得已,他只好繼續往前走。反正從沙子的顏色、漁網和貝殼山等,都可以看出大海離這裡不遠了,何況目前也還沒出現任何警示標誌。 坡道愈來愈陡,路面的沙子也愈積愈多。 奇怪的是,房舍的地基並沒有跟著增高,變高的只有道路而已,整座村子的民房都位於同一個水平面上。事實上,不單是道路,房舍彼此間的交界處也和道路一樣愈來愈高。也就是說,整座村子是向上傾斜的,只有房舍還留在原本的平面上。愈往前走,這種感覺就愈強烈,沒多久,所有的屋子看起來都像是蓋在從傾斜的沙坡往下挖出來的凹洞裡了。再繼續向前走,沙坡已經比屋頂還要高,位在沙坡凹處的屋子彷彿一間比一間下沉。 斜坡突然變得非常陡峭。依他目測,從這附近的路面往下量到屋頂的距離,保守估計至少有二十公尺。他很好奇這裡的人是怎麼樣過生活的,於是走近一個坑洞的邊緣想朝下探看坑底的模樣,沒料到倏然刮來一陣大風,把他嗆得喘不過氣。下一瞬間,眼前豁然開朗,只見渾濁的波濤捲起陣陣浪花,不停拍向岸邊。原來,他已經站在目的地──沙丘頂了。 面海的沙丘飽受季風吹襲,一些葉子較少的禾本科植物依勢長在這一面的陡坡上,稀稀疏疏地勉強棲身在較為平緩的地方。回頭望向村子,愈靠近沙丘的頂端,坑洞就挖得愈深,這些既深又大的坑洞層疊了好幾排,一律面向村子中央,從遠處看去像是逐漸傾圮的蜂巢似的。原來,村子是座落在沙丘上─ 又或者,其實是沙丘堆疊在村子上?無論如何,這景象真讓人心煩意亂。 反正找到沙丘就好了。男人拿起水壺喝了一口水,然後張嘴吸上一大口風,看似透明的風,在嘴裡沙沙作響。 雖然沙地裡的昆蟲體形小又不起眼,但一個專業的昆蟲採集迷對蝴蝶和蜻蜓之類根本不屑一顧。這些愛好者的目標並非充實自己標本箱裡的戰利品,對分類學也沒興趣,當然更沒打算蒐羅中藥材。他們採集昆蟲為的是一種更單純、更直接的喜悅,那就是發現新物種。只要能夠找到新物種,自己的名字就會和冗長的拉丁文學名串在一起,以斜體字印製在昆蟲大圖鑑上,而且理論上應該可以留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間。即便必須透過一隻小蟲子,但只要能長久留在人們的記憶當中,這番努力也算有了代價。 畢竟還是要從那些變種多又不顯眼的小昆蟲著手,勝算才比較大。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鎖定人們厭惡的雙翅目,也就是那些和蒼蠅很像的昆蟲。蒼蠅的屬種確實多得驚人。只是人們的思考邏輯總是大同小異,在日本,就連「八匹目」這種罕見的物種也幾乎全被人找出來了。這很可能是蒼蠅的棲息環境與人類的生活環境太過相近的緣故。 要是一開始便從環境角度切入就好了。變種多,不就代表適應性強嗎?這項新發現讓他雀躍不已──原來我的腦筋還挺靈光的嘛! 所謂適應性強,也就是即使處於其他昆蟲無法生存的惡劣環境,依然能活得好好的。比方說,在所有生物都難以存活的沙漠地帶……。 自從有了這個大發現,他開始把關注焦點放在沙漠上,而且不久之後就有了斬獲。有一天,他在住家附近的河灘上,發現了一隻與鞘翅目虎甲屬的日本虎甲(Cicindela japana, Motschulsky)樣貌相似的淺粉紅色小蟲。大家都知道,日本虎甲的顏色和花紋變化繁多,但是前肢的形狀可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鞘翅目的前肢正是用來區分物種的重要特徵,前肢形狀不同,就代表是不同的物種。那天他看到的小蟲在前肢的第二節上,便有著非常明顯的特徵。 虎甲屬的前肢通常都是黑黑細細的,看起來行動相當敏捷,但那一隻的前肢顏色帶黃,好似套上了一層厚敦敦的鞘。當然,這很可能是由於上面沾滿了花粉。即便真是沾了花粉,也可以合理推測牠具有一種有利於花粉附著的構造,例如毛狀的物體。要是他沒看走眼,這將是一項重大的發現。 遺憾的是,他讓那隻蟲子溜走了。一方面是他有些興奮過頭,再者,是虎甲屬的飛行路徑詭譎多變。這種昆蟲會先飛起來逃走,一段時間後陡然掉過頭來等著,彷彿慫恿對方快去抓牠。一旦對方信以為真靠過去時,牠又拍翅飛去,然後再一次扭身等候,就這樣把對方耍得團團轉,最後才往草叢裡逃逸無蹤。 從此,他徹底被那隻有著黃色前肢的日本虎甲給俘虜了。 7 一種像是生鏽鞦韆擺盪的雞啼聲,尖銳而急切地把男人吵醒了。他以為天剛亮,可是手錶的指針告訴他已經十一點十六分了。也對,瞧這亮晃晃的光線,分明已是正中午了。屋裡之所以有些昏暗,想來是陽光還沒有照進坑底的緣故。 男人趕緊爬起來,積在臉上、頭上、胸上的沙子紛紛掉落下來。嘴脣和鼻周牢牢黏著被汗水結成的沙塊。他一面用手背搓去沙塊,一面小心翼翼地眨著眼睛。眼瞼沾著沙粒又熱烘烘的,儘管眼淚流個不停,仍然無法把跟眼屎黏在一起的沙子全部帶出來。 他想走去灶房的水缸那裡舀點水,忽然發現女人躺在地爐的另一邊呼呼大睡。男人倏然倒吸一口氣,連眼瞼的疼痛都忘了。 女人全身赤裸。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只能隱約看見女人軀體的輪廓。她仰躺在沒有墊褥的榻榻米上,除了臉以外全身一絲不掛,左手輕輕擱在凹凸有致而富於彈性的下腹處。她毫不在意地大膽露出一般人總要遮掩的部分,反而拿手巾蓋住大家都會露出來的臉面。這顯然是為了保護眼睛和呼吸器官,但是這樣的對比更加強調了她的赤身裸體。 不單如此,她身上還覆滿一層薄薄的細沙。這層細沙蓋住了她的細部構造,突顯出極具女人味的曲線,看起來像是一尊鍍上沙膜的雕像。陡地,他舌下湧出了黏稠的唾液,可是他不能把這口濃涎嚥下去,因為塞在嘴脣和牙齒之間的沙粒在吸了唾液之後,反而變得滿嘴都是沙粒了。他把唾沫吐到灶房地上,連著吐了好幾口,嘴裡已經乾得很,卻還是殘留著不少細碎的沙團,彷彿牙縫間會不斷冒出沙子似地。 所幸缸裡的水又補足滿滿一缸了。他漱過口、洗把臉之後,才終於覺得活了過來。他從沒像此刻這樣,深切感受到水的神奇力量。雖然和沙子同屬礦物,但這種透明而單純的無機物,卻比任何生物更能溫柔地與人體合而為一……他讓水慢慢流入喉嚨,想像著野獸吞下石頭的景象……。 他重又回頭看了女人一眼,沒打算再次靠近她。一個全身覆滿沙子的女人,縱使可以遠觀,但卻不宜褻玩。 昨晚的興奮和焦躁,隨著天亮消失得無蹤無影。不過,這段經歷夠讓他拿來說上好一陣子了。男人仔細環顧四周,要把這一景一物全都留在記憶裡,接著趕緊整理儀容。襯衫和長褲全都沾滿了沙子,變得沉甸甸的。不過,他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把衣服纖維裡的沙子全部抖下來的難度,顯然遠遠超過將頭皮屑徹底刮除乾淨。 鞋子也被沙子埋了起來。 該和女人打聲招呼再走嗎?……可是把她叫醒,想必會讓她羞得直想鑽地洞。那麼,住宿費該怎麼給?……不如回程時繞去漁會辦公室,請昨天帶自己來這裡借住的那個老翁幫忙轉交就行了。 男人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屋外。 陽光像沸騰的水銀一般,沿著沙壁的邊緣灑落下來,把坑底灼得異常熾熱。這突如其來的刺眼光線,逼得他低下頭來。然而下一刻,他顧不得這強烈的光線,霍然抬眼直視著面前的沙壁。 這怎麼可能! 昨天晚上還掛在壁邊的繩梯竟然不見了! 可供辨識繩梯垂降位置的稻草包依然半埋在原地,他沒有記錯地點。難道只有繩梯被沙子吞沒了嗎?……他飛撲過去,手臂插進沙壁裡翻攪找尋。沙子並未抵抗,沿著他的手臂滑落下來。可是,這又不是在沙海撈針,試過一次沒找到,繼續再找也是枉然。……男人強抑著逐漸湧升的恐懼,愣怔地再度望向陡峭的沙坡。 有沒有能夠攀爬上去的地方呢? 他在屋子周圍兜了兩三圈。看來,面海的北側屋頂距離坑口最近,但也超過十公尺,而且這一段最是陡峭。不僅如此,探入坑口的沉重沙簷彷彿隨時要崩落下來似地。 相較之下,西面的坡度呈現圓錐內側的曲線,看來和緩一些,傾斜度樂觀估計約莫五十度,幸運一點也許只有四十五度。他戰戰兢兢、試著踩上第一步。往上爬一步,總要滑落半步。總之,只要繼續堅持下去,應該就可以爬出坑口了。 爬了五、六步還算順利,接下來腳就開始陷進沙坡裡了。他根本無法分辨自己有沒有繼續前進,膝蓋以下完全沒入沙中,身體根本無法移動。他乾脆改站為趴,拚了命往上爬。熾熱的沙子燙傷了他的手掌,渾身大汗淋漓,汗裡還摻著沙粒,讓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不久後,他的腳抽筋了,再也動彈不得。 他決定稍作休息,喘一口氣。原以為已經爬得相當高了,瞇著眼睛往下一看,居然還不到五公尺!那他方才拚死拚活又是所為何來? 而且這一段的傾斜度,比站在下面看的時候恐怕還要大上兩倍,麻煩的是,接下來的陡峻程度更是超乎想像。他以為自己正不斷奮力往上爬,結果卻只是努力把自己嵌進沙壁裡。不單如此,頭頂上還有一塊沙簷阻擋了他的去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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