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首老歌嗎,〈眺望你的路途〉(vois sur ton chemin),在電影《放牛班的春天》宛如天籟的吟唱:「童年的歡樂多麼短暫,轉瞬就被遺忘」,時間似乎讓我真的忘了許多童年的苦悶或憂慮,偶然想起,總多是開懷的時刻,閉上眼睛似乎就能看見燦爛陽光的金色小路,相呼相伴的朋友情誼,許多新鮮經驗帶來的樂趣與一點惆悵;等待長大的歲月是小提琴最沙啞的絃,演奏心底緩慢而永恆的情感。童年最美的漫漫暑假,那些雷雨的午後,窩在窗邊一頁一頁看著故事書,等待雨停,帶著我的好友猴子阿丹去公園騎腳踏車,去爬樹。有時看著看著,渾然忘卻世界,不覺雨聲漸稀,直到翻完最後一頁,才發現黃昏已臨,天邊的濃雲彷彿心中對故事結局的鬱鬱,既感到無限傷懷,復覺得絢爛無比,然旋即降臨的夜又讓我陷入漫長的沉思,反覆縈繞,小小的心靈沉浸於浩瀚的文學之洋,太多的情感讓靈魂窒息於痛苦而甜蜜的閱讀經驗。我想我會一生以文學為業,或許就是因為文學曾讓我死去,而後重生,一次一次成為擁有不同想法的新生命。
都以為兒童文學歡樂、童趣而溫暖,如果你看過法國人寫的《淘氣的尼古拉》或英國經典《派丁頓熊》系列,裡面的滑稽幽默充滿智慧,使人終身難忘;又有些作品富於道德教訓或勵志態度,如義大利經典《愛的教育》,訓示學生同情、正直且愛國,這些年才知那是一位軍官所著,以現代眼光來看,那大約是少年衛隊的心理基礎,成為一位優秀軍官的先決條件。當然還有富於冒險精神的作品,富於詩意與奇想色彩的童話,這些讓孤獨的童年並不寂寥,狹窄的生活天寬地闊。
然而真正讓我憬然而對人生產生看法的,卻是兩部不那麼暢銷的作品:義大利小說《愛的微笑》和日本少兒文學《冰海小鯨》。
《愛的微笑》寫作背景至今不能明瞭,他以非常詩意的文字敘述富家男孩路卡隨母親來到義大利北方濱海小鎮,隱約知道父母即將(或已經)離異,在海邊溫柔而略帶憂傷的世界,男孩歷經了朦朧的愛情和純真的友情,最後得知在米蘭的父親於賽車事故中身亡,路卡竟也想追隨父親成為賽車手,最後亦死亡於車禍。書中很微妙地訴說一個「女人無法理解的男人世界」,男孩由母親照顧,卻對父親的世界充滿嚮往,而最後也因為這個野性的追求而失去生命。故事最後,彌留的路卡在意識中看見父親穿好獵裝,正等待他去相約已久的狩獵,「媽媽呢?」「媽媽不能來了。」是啊,男女的世界看似沒有太大的差別,但其中是不是有一個對方難以理解、無法進入的領域呢?
日後多年,我總是懷想書裡描述古堡的悠悠琴聲,想念著他的主題:愛是漫長的陪伴,但卻不一定是完整的理解。不理解卻仍摯愛著,或許那才是真正的愛嗎?然而所有的愛,是否都注定了必然有一個隱約的裂痕,都埋藏著一個細微但始終存在的伏筆,有一天,時間讓這裂痕日漸顯著成為深刻的鞭痕,那曾經為人欣羨、受人祝福、得天獨厚的愛,也將永遠地失去輝煌,成為一部幽怨的言情小說,在失眠的枕下。
《愛的微笑》中事業成功的男人,美麗能幹的女人和敏感善良的男孩,不是完美家庭的寫照嗎,為何最後只剩母親一人獨自走在落雨的沙灘?學校裡的友情不是才要開始嗎?他們未來難道不會成為一生的摯友,為何最後只剩孤單身影奔跑在淒清的海邊。童年我不明白死亡,卻先明白了死亡留下許多悠長的遺憾,如海的深沉。
另一部同樣寫死亡的故事,是日本人香川茂的《冰海小鯨》,這個書名相當可愛,但內容更為悲壯。
年老的、曾經的鯨魚王(抹香鯨)卡魯克,要帶著幼小的鯨魚塞特羅前往南極,那裡磷蝦和魷魚豐沛,是鯨魚的美食天堂。少年鯨魚的成長壯遊,卻是年邁父親的終極旅程,世故的父親要將所知告訴兒子,包括了如何生,也包括了如何死,他們目睹垂死的藍鯨成為其他魚類的食物,海鳥與鯊魚群搶食牠的肉體,最後只剩巨骨沉入海底,卡魯克說:「我在觀賞這幕莊嚴的葬禮。你看,那頭藍鯨多麼幸福」。兒時讀到此節,雖也明白這正是自然的常態,但覺得分外不忍。直到大學暑假,東海校園除了蟬聲,百無聊賴,在圖書館讀到紀伯倫的《先知》:「當你殺一隻野獸時,心中對他說:殺戮了你的那個力量,也必殺戮我,我同樣也將被消滅。把你交到我手中的自然律,將把我交在更有力者的手中。」我在綠意盎然、陽光金豔的窗邊,遠天漸聚濃雲,忽然想起童年的《冰海小鯨》,「生生不息」原來是這個意思,讓生命回歸大化,的確是莊嚴聖殿。
據說抹香鯨的壽命能達六十年以上,這樣算來,幼年的塞特羅如今也和我一樣步入中年了,他們的一生,覓食、求偶、躲避人類的捕捉,一趟又一趟往返南極,如果幸運沒有遭到人類的捕殺,最後終老於冰洋,海洋生態學家將鯨魚死亡沉入海底的過程稱為「鯨落」,過程長達數十年,造福一萬三千多種海洋生物,牠龐大的身軀有如一座綠洲,在荒涼深海將所有的養分還給世界。
鯨魚父子一路南行,兒子愈加強壯,父親卻因龍涎香阻塞消化道痛苦不已,抵達南極,父親決定終老於此,不再返回溫暖的南太平洋,在極光滿天的照耀下,卡魯克說:「我的兒子塞特羅呀,乘著極光的祝福,我把這一生所度過的海都讓給你。卡魯克的海,從現在起就是塞特羅的海了。」小鯨魚成為新的王者,他們終於學會了別離。
故事結束在父子分離的時刻,但我總想,塞特羅自己的故事其實才正要開始鋪寫,更遠的征程在他的前方。生命裡的每一次離別,也就是一次新生的開始,看完這個故事不久,我也小學畢業了,與童年的友伴分離,到了新的環境,嘗試新的痛苦,日後一次一次往復循環,在新的旅途中發現驚奇和悲哀原來如此複雜又如此美麗,每當別離的時刻,不捨與盼望、悲傷與喜悅,相混相雜,總讓我心悸動。
終於有一天,我也像故事中一樣有了自己的家庭,告別了原生家庭,在兩人世界裡探索新的生活方式,嚮往一一實踐,在生活的細節裡感到幸福,也明白我的父母為何如此艱辛而愁苦,一切都能諒解,卻也無須諒解了。
隨著孩子出生,日漸成長,我也走向衰遲,我想找出兒時為我帶來啟發的書籍給孩子閱讀,這才發現我兒時的《冰海小鯨》,那手掌大的一冊小書已經絕版,一番努力下,國語日報終於又重新出版了這個美麗的故事。
有時我也想如書裡的老鯨魚一樣將我所知告訴孩子,但沒幾年,我發現她所知的一切,已經超乎我太多了,諸多手機功能、修圖方法、軟體下載,這些對我來說的陌生海域,對她而言猶如自家游泳池般熟悉,手指動一動就能翻出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而我那些古舊的書冊、那些珍藏的音樂;那些感動我一遍又一遍的故事,則似乎太過陳舊而乏人問津了。
某天,無意看到一張數學考卷,裡面的題型,乃至於排版方式,幾乎和我中學時一模一樣,盯著那些題目,好像悠悠回到鬱悶的教室,老師嚴厲的目光正掃視全班;但我怎麼也想不起那些定義或解題方法,徬徨也如當年。但看看孩子寫的過程與答案,我忽然覺得這是神聖的一刻,雖然沒有極光滿天,但我也想說,也許這就是一個離別的時刻了,我將在我的南極冰海,那些舊書與老歌的世界寥落此生;而她將有更遼闊的海等待征服。
與少年的自己重逢,再次憶起一路顛簸中的風景和心事,感懷原來路已走了這麼遠,我忽然想停下腳步,不再撥動琴弦吟唱流浪者之歌,但願賣劍換犢,誠懇地做一個安居樂業的中年人,專心預備冬天的糧食和柴火,然後細數往事,在那些寒露微降的夜裡永久地沉默。
「童年的歡樂多麼短暫,轉瞬就被遺忘」,但童年的感情,永遠刻印在生命的流光中。偶爾想起兒時讀過的故事,我的心像海面微風托起的沙鷗,孤獨地盤旋,沙灘上總有孤獨的人跡,何處是潮浪中可棲止的小小礁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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